父女共舞 | 莫非 |
「來,跟我來!」,是一個中秋月夜。所有的空軍眷屬都被接至機場,在俱樂部一起開晚會同歡。當眾人正為抽獎而全心投入之時,驀地,父親由後輕敲我肩,轉身,見父親示意我跟過去。我偷偷跟出,上了父親的吉甫車。
父親將車駛至機場內另一頭的高爾夫球場,牽我走上那沾滿露珠的果嶺。四面空間一片開曠,只有遠處跑道頭的紅燈微微閃亮。夜涼如水,父親彎下身半擁著我,一手為我指向天邊,「看!圓不圓?」天邊掛著的,正是一盤皎潔明月。
不久,一架飛機徐徐飛起,飛向高高的明月,飛向遠遠的天邊。那年我小學五年級。
「來,跟我來!」小學時的另一個黑夜,家人已入睡,父親一人剛由外返家,輕輕叫醒了我。我很有默契地悄悄更衣、穿鞋,隨父親外出,原來是到台中市的市中心,看四十年一次的大拜拜。
當時只見千百枝日光燈亮照如晝,幾百隻已宰好、去毛的的全豬與全禽,排排架好展示。還有戲台唱戲,花枝招展,頗為狀觀。遊人如織中,一隻大手牽著一隻小手穿梭其間,在一個夏天的夜晚裡倘佯。小孩東張西望地闔不攏嘴。
「下次,要再看這樣規模的大拜拜,就得再等四十年囉!」猶記身邊的父親這樣說。四十年一次,時空長河蜿蜒,我卻與父親共涉其中的一點。
又是某次踏青,爸爸載著一吉甫車的小孩或來到山上,或去至大河邊。在孩子的喧鬧中,父親十足一個孩子頭,帶著頭上山下水,玩得興味十足。然後,總有某個時刻,他會拿著照相機,抽空示意我跟過去。然後在樹下、或石頭上,照盡各個角度的像。
鏡頭中,常是一個黑瘦梳著長辮的丫頭,被父親指揮著或望天,或望向遠方,或假裝若有所思,其實腦中常是呆地一片空白。或者,便是舒服的躺臥進父親的懷裡,一臉的嬌憨,停格在相機按下的那一瞬間。
「來,跟我來!」總是父親在說,聲音極輕,語氣中帶點神秘,不欲為他人知,是一個偷偷的邀請。每次,我亦都能心領神會,很有默契地誰也不張揚,悄悄起來,跟隨父親而去。
有時是一個眼光,有時是一個手勢,又有時,是一個聲音,深深沉澱到我心底的熟悉迴聲:「來,跟我來!」我的馬上起來同行,帶有許多的信任與不盡期盼。我甚至從未想過要問,他亦從不解釋,「跟你去哪?」
一場舞蹈的開始,是不需要原因的。就像愛,無需解釋。
*
有時會想,「父親」兩字,在女兒心中喚起的,是什麼樣的印象?有人心底飄過烏雲,只覺往事不堪回首。有人眼睛亮起,臉上浮起一片溫柔。而我形容父親,總覺寫不盡,又怕寫不好,會褻瀆了心中的感覺。所以,我總是寫了又寫,重複捕捉「父親」在我生命中同行的各種足跡。當然,那不容易,因為這也是自我描摹的一種努力。
我在一遍又一遍地書寫父親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定義著自己。那是一種十分個人的「基因解碼」。
當然,這樣的牽繫,父親是不知道的。在那個時代,誰也不懂親子關係的理論。父親又自小離家進軍校,並無健全家庭模式做參考。然而,在我與哥哥的成長中,除了前幾年在國外,他後面是一路出席,成為我們生命中重要的一位「男性」啟蒙。
仍記得在我初中新接觸異性時,是在一些教會活動裡,懵懂又興奮。每次郊遊之類的活動,事先若徵求他同意,他從不禁止,認為有些社交機會是好的。但出發的當天清晨,我每尚未睡醒,他便一屁股坐在床邊,開始「審問」:「去的人都有誰?是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一片關心又不敢顯急切之情,常讓瞇睡著眼的我覺得好笑。
現在,卻讓我敬畏,尤其是在自己女兒進入青少年之後,該鬆該緊,如何拿捏?
回憶中自小至長,與異性接觸方面,我從未被設限,那給我一種受尊重與被信任之感。然而父親的諄諄詢問,又讓我覺得他關心,也在詢問中了解了他的期望與關懷,使我在與異性互動中自有分寸。現回想,那是一種比阻止,比放任,而要更下工夫的愛。既明知船遲早是要出港,與其禁止,不如護航。他是在提心吊膽中一點一點地「放」。
反觀哥哥,小時皮,大些反而變得內向敦厚。小學時新年總在機場過,那時候的聯隊長是司徒福,夫人老被我叫成「石頭媽媽」。每次「石頭媽媽」發壓歲錢時,哥哥都怯生生地不敢上前,還要我再跑上去,幫他也要一份。
進入中學,他也走進異性的煩惱。但仍膽怯,於是我成了他的代言人,幫他打電話給小學同學女生,免得被對方媽媽接到,會兇回來。去教會,一散會他便推著單身準備走。神父或哪個同學誰試著留他,他都緬腆一笑:「下次吧!」低著頭上車便走了,只有我留下嘻嘻哈哈。
於是,很多人說我們家生反了,男生像女生,女生又像男生。父親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也覺得這樣下去對哥哥不大好。他便開始介入,親自教哥哥籌辦一次小學同學會,到郊外踏青。
從開始的找地點、計劃時間表、到打電話召集,父親一步步帶著哥哥做。甚至,連到了野外,怎麼上山時拉女孩一把,一些紳士禮節小動作,全亦一一傳授。
哥哥在其中學會了怎樣策畫、做領袖,與人溝通,眼見著一個活動就此漸漸成形。卻沒想到當天清晨,傾盆大雨。哥哥一早由被窩中爬起,望見窗外陰雨連連,知道野外郊遊是無望了,便又轉頭,鑽進被窩就睡。
然而,父親卻馬上叫起了他,告訴他:「你是負責人,你一定要去火車站告訴每個來的人,活動取消了!」哥哥只好冒著雨趕去「徹底負責」。領袖是怎麼產生的?那一天,我目睹哥哥辛苦地踩著腳踏車,踩上他漸成為日後一名領袖的路。
也因而哥哥由當初的害羞內向,變至現今昂然帶領兩百人幹活的主管。在這後面,是有一隻父親的手在推動。
*
高中時,我考上北一女,父親工作亦「剛好」調至台北國防大學,後任職作戰組兩年,因而陪了我三年。
在那三年中,我隨時有需要,生病了送藥,沒錢了送錢,一個電話之遙,播通時,永遠是從容、全神貫注的關愛之聲,從不記得父親有任何不耐之情。那是一種完全的回應,面對面、人對人,正視相對,而非忙碌夾縫中的一點「應對」。
週末,有時若不南下回家,父親就帶我出去打牙祭。上哪去?我決定。於是有時小攤、有時上館子。吃麵,端上來的大碗,常是往父親前面一放,小碗給我。然後父親開口更正了,「對不起,大碗是我女兒的,小碗才是我的!」然後我不好意思地換過來,便開始埋頭苦幹。這成了父女間共享的一個笑話。
父親偶也帶我去看畫展,初次見識劉墉氣派十足的山水國畫,就在國軍文藝中心。父女同行的文化活動不少,音樂會、舞展、畫展,每次都裝模作樣地評頭論足一番。多年後,我已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一次雲門舞集來美訪問表演,又只有咱們父女倆有興趣同行去看。那次的舞碼是「流浪者之歌」,看完,父親終於初次講了實話:「跳的是什麼啊?實在是看不懂!」我回:「我也是,但不能說,說了就太沒氣質!」
因父親一輩子受軍校教育,他是武官,而非文官。所以他讀的書不算多,最熟的是「三民主義」與「國父思想史」,就靠這兩本書,他行走天下。但他在自己有限的環境下,不斷地力求超越。日後的英文與卡耐基人際關係訓練等,都是他自己苦修,工作上缺什麼,補什麼。
去接觸文化,完全是因他有顆開放的心,認為凡好的都可以沾一點。尤其是對女孩,沾染一些「可以培養氣質」。所以父親自己雖沒什麼人文背景,但他為我提供的,是一個開放的學習空間。
高中在台北讀書,好幾次回台中,是父親開吉甫車。那時沒有高速公路,都是黑暗中一個又一個的鄉鎮、田野穿過。一路上,我講東講西,要不表演電視廣告,吱吱喳喳地嘴沒停過。面對車前黑暗,笑言暖語說亮了一車,也灑了一地的星辰。父親不但百聽不厭,而且還常會問:「妳的小腦袋瓜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好似對我每翻出新的一面,他只有不斷地驚喜。那種欣賞,沒有使我輕浮,反而使我沉澱。使我知道我有些珍貴本質,是不需靠外表包裝,也無需用手段來攏絡人心的。這對我在日後兩性間的互動上,提供了一層「底」。認識到這世界上有一種兩性關係,是建立在接納、尊重與欣賞的。任何與這種關係相斥的,就走調了,便不足取。
好似一直是這樣的,父親的膀臂,像大海一樣寬廣,他為我導航東,又為我導航西,一路推送,但從不顛覆。他從未曾收起雙臂,控制我的左右。
現見多了父女模式,愈來愈發現父親,是把「未來」指向女兒,為女兒塑造性格的一個關鍵人物。不幸地,有的父親指出的,是一個傳統,僵式為人妻母便到此為止的「狹窄」視野。而父親為我指向的,則是一個「寬廣」的世界,像他為我指向月亮。讓我覺得此生,我沒有什麼不能做,沒有什麼不能「是」,我的宇宙從未被蓋過頂。
這使得日後擇偶,任何會限制我天地,讓我覺得婚後人生只剩兩人頭上那丁點天的,我便窒息,便欲逃。直到遇上另一位,能為我提供一無限寬廣發展空間的男人,我才停歇了尋覓的腳步。
現回想,父親雖不懂心理學理論,亦無知於父親會影響女兒日後的擇偶取向,但他有愛。他是憑著人性中最天生自然的父愛,摸索出一條路來牽引我。
重要的是,他想牽引,不只想在我的成長中出席,他還渴望護航。這怕是許多父親從未想到過的父愛彰顯方式。
就這樣,「來,跟我來!」一次次,他在我的成長路上提攜,帶著我一步步、更深地走入這個世界。直到有一天,他覺得我腳步較穩了,自自然然地,便由我的生命路上讓開。然後,像共舞時扶在我背後的手掌,輕輕一推,我舞出了兩人的圓圈。似初出江湖的小船,搖搖擺擺,但帆裡鼓脹著風,是父親一口、又一口氣的祝福,吹向漸行漸遠的女兒‥‥
「來,跟我來!」這是父親可以送給一個女兒最大的禮物了。而我,何其幸運!
此文已收錄於「行至寬闊處」一書,宇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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