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子女生涯 | 莫非 |
來美前三年,當我內裡正一點、一點地走向寂靜之時,外在荒謬地,卻因外交生涯活得熱熱湯湯。
是自我們來美三個月後,母親來美,大小傢俱亦一併由台灣的三義運到,屋內一擺齊整,外交生涯於焉正式開張。
所謂的「齊整」,是指正廳裡掛上中國字畫,擺進中國古玩珍品,陳設貝殼雕花屏風,與鏽有壽字玫瑰紅緞墊的深棕木坐椅。飯廳,亦是成套中國式餐桌與碗櫃,內擺印有紅色福、祿、壽、喜字樣的大同磁器。家庭間,則有用珊瑚、玉、與貝殼混刻著四季花草圖的酒吧,與椅背雕有一百朵玫瑰的西班牙式沙發,是有著壁爐的地下室。
那時在外交圈裡,不管到哪家都大致如此。是基本的行頭,能亮相且具中國特色。待回國時再就地賣出,買的人也有外交界的人,像中東國家的外交官,就挺喜歡中國的傢俱。
做外交都做些什麼呢?不外乎請客吃飯。而國外生活不易,除了當時的沈劍虹大使有私人廚子、傭人與司機外,其餘外交家庭裡一律廚子即夫人,下手即外交子女的我們。
所以母親在來美前,便先花了幾個月時間在台惡補「傅培梅」。在此,菜不但要做得精緻、漂亮,還要有「譜」。因每位外交夫人都有一手,總不能請來請去老那幾樣。所以,母親這一輩子主張「女人不要浪費生命在廚房裡」,那三年可是燒盡了她一生的飯。左學又學,食譜成行,且不知做了多少道有名有譜的「大菜」。
不只如此,她還有一本「帳」,每次請客的名單、菜單與收進的禮物,全都「登記有案」。次次請客都是個大工程,誰主客誰陪客,桌上怎麼坐,吃些什麼小菜、大菜、湯與甜點、水果,全得精心設計,不能重複「撞菜」。通常是請客一星期前設計,三天前採購好,再連切帶弄準備三天,至當晚,仍是炒一道,上一道,敬酒、吃上兩口,擺下筷子,再進廚房,再上菜。
這之間,是客人快來前更衣、化妝,客人進門後,再忙得怎麼三頭六臂,女主人也得表現地從容不迫,一絲不亂。這就是「功力」!
那麼,做下手的我們做什麼呢?先是當天客來前得打掃清潔,吸塵、洗浴室,從樓上清到樓下,不但要一塵不染,傢俱還得件件上蠟保養的晶晶亮亮,光可鑑人。偏那些雕花木器,盡是些溝溝道道。尤其那西班牙式沙發背後的一百朵玫瑰,常擦得我手軟。
然後客一光臨,倒茶奉酒,外交子弟也大部分學會調一些雞尾酒。待客招呼,幾乎沒見過沉默寡言、內向害羞的外交子弟。當然,還有伺候「大廚」,客來前幫著擺設桌上大小餐具、上菜前熱油鍋,上菜後洗鍋鏟。以及飯後洗成羅成山的杯、碗、盤、鍋。我算過,請十多人的聚會,飯前雞尾酒,飯時碗盤加中國酒,飯後茶、甜點,大大小小要洗上七十多件。且怕洗碗機會傷中國磁器,全是用手來洗。
但奇怪地,我發展出對洗碗的喜歡,在沉默中,按我特別的大小次序排好隊,一一由油膩洗成清潔,不知為何,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雖然,每次都會站上一整個晚上。我想,那也算是一種功力?
* * *
除了請客吃飯,就是參加酒會。各國酒會,燈火通明的華廈大廳中,處處流動著衣香鬢影。在此,真真是「錦衣玉食」,飫甘饜肥,男人西裝領帶,女人長裙落地,中國女性則大部分一襲中國旗袍,盛妝、首飾下,個個明豔照人。
小輩像我,也是蹬著高跟、踩著長裙,手中一杯酒,面帶微笑周旋人間。席間精緻的魚子醬、燻鮭魚、雞尾蝦︰︰美食嚐遍。但這種場合總是食不知味,雖然吃是重頭戲,但卻絕非重點。社交才是重點。
所謂的「外交」,當然即向外社交。在人群裡要能主動地與人相親,察言觀色,反應靈敏,進退要合宜。而且,言語中得帶有幾分機智,以小撥大,許多國事便在談笑中,灰飛煙滅。
這對由軍人世界踩進來的我們,相形下是要吃力一些,也一直骨子裡溶不進。更何況小國外交,逆流中開格局,本就是難事。常常覺得,我們只是穿進了外交華服,照本宣科,在演一個不討好的角色。果然,三年後父親回台,那一年年底,也就是一九七八年,美國便與中共建交了。
在那三年中,於華府任職的是沈劍虹大使,也是最後一任大使。官邸設在歷任九屆大使,美麗的雙橡園中。雙橡園現已很少有人能一睹廬山真面目了,那時卻是外交與僑界的互動中心點。許多節慶,國慶、新年、軍人節等,都在此舉行酒會,招待外賓與僑民。
還記得那是個佔地十八英畝的巨大園子。一進門即濃蔭大道,繞過橡樹、楓樹,參天古木的林子,便見坡上矗立一白色,喬治復興時代式的建築。四周坐擁著花圃與綠地,內中有樓上樓下二十六間房,城堡似的,氣派十足。
宅內擺設,更是處處真蹟古畫與古董,典雅大方。那時我除了酒會外,有時候幫著獨唱,有時候幫著表演民族舞蹈,樓上換妝,樓下表演,樓上樓下穿梭無數次。當時卻不知,自己身之所在,是後來被美國列為古蹟的歷史名園,腳下踩的樓梯,是曾印有過胡適、葉公超、周書楷等多少名人的足跡。慚愧啊!我這外交子女,身處外交中心,卻心在時代與歷史的邊緣,無知地不知自己正處在某一頁歷史中的最後一章。
當然,更不知一些來往,稱為叔叔伯伯的,日後會在媒體中出現成為名人,像軍資組的溫哈熊將軍、筆名「公孫嬿」的查顯琳是當時的陸軍武官,與後來在電視新聞中,讓人觸目驚心的汪希苓,是當時與家父同期的海軍武官。此外,事隔二十五年,許多枝葉落盡,卻仍似外交長青樹的現任洛杉磯辦事處代表,袁健生叔叔,是當初的海軍副武官。更別說一些知名人士如陳香梅等,照過面、握過手,卻全漫不經心,因沒有時代與歷史的映照,不知其份量。如今,赫然心驚,多少風流人物由我指間溜過?
* * *
還有一位,是我們空軍圈內的人,在華府卻錯開了,即我們前任的空軍副武官唐飛。我要提的是他太太張明燦阿姨,十分地能幹。她一直是個活潑、領袖型的人物。過去在空軍圈康樂活動中,便很活躍。來到華府,自是就她所長為外交出力。
她組織一些小孩跳民族舞蹈,又自己踩縫紉機做了許多舞蹈服裝。我來美前,便傳話要我在國內先學一些民族舞蹈,出國後可藉此為國家「發揚文化」。於是我出國前學了劍舞、貂翎舞、筷子舞等之類的花拳繡腿,帶著一雙劍與一對貂翎上機,便來美討伐大江南北。
那幾年裡,不論是同鄉日、亞洲日、新年、中國節,或使館聚會、餐會、中國城、學校︰︰我隨傳隨到,身經百戰。每次,都在雙橡園的大使館內上妝、換戲服,狠折騰一陣子才出發。到了表演場合,濃妝豔抹就地起舞,練就一身行走江湖不怯場的定力。
但在那些地方,有時人看我,有時我也看人。也許因日子裡人前熱鬧,人後寂寞,公私生活相差懸殊,愈表演,便對所謂「探照燈」下的人生,愈有幾分看破。目睹爭排名、出風頭,太多人性經不起鎂光燈的閃照。又覺得人真癡傻,掌聲多又如何?再多的掌聲帶不走,亦增添不了一個人本質什麼。每次,下了台有人來找我,我表面笑著周旋,內心卻微嘲:「你並不認識真正的我!」當然,也從未與看我表演而約我的人出去過。
對我,表演中最享受的一刻,也就是在台上忘我的那一刻,那堪稱表演極致。下了台,一切便已結束,再怎樣的聲光燦爛,皆如過眼雲煙。
因此,這一段,就像我其餘的外交生涯一般,不過戲一場。我穿上戲服,盡職地扮演,我脫下戲服,我還是我。
* * *
這短短三年的外交生涯,三天兩頭大宴小酌,在人群中「送往迎來」,對我的影響是什麼呢?
最明顯的是三年後當父母返國,我搬出來住時,一個人買菜,還是習慣買一車,一做菜仍是做一桌,室友得不斷地努力,才能幫我消耗掉所有的菜。待請客時,更是得至少十道菜,才覺得表示「夠誠意」。所以,每次請客,留學生裡便笑傳我是:「陳大善人又要佈施了!」
不知多久後,我才漸漸收斂了做飯的「排場」,過合乎中道的留學生生活。
然後,在見識過諸多冠冕堂皇、虛實莫辨的交際語言後,我變得極為「反社交」。那種蜻蜓點水,維持不近不遠的人際互動,對我來說,似乎做來特別辛苦。我愈來愈傾向「內交」,與少數心靈接近的人,誠心誠意地發展出一段友誼式的關係,才合乎我心。所以也愈來愈說不出客套話。
那一段的華服美食,亦好似沒有寵壞我。由物質中我愈來愈沉澱,也愈來愈紮實。一直渴求的,是過樸實的生活;欲把握的,是生命中的本質。
二十多年後,在洛杉磯一個場合,見到現已是辦事處處長的袁健生叔叔,時光好似一陣恍惚。我旁觀他席不暇暖,剛由別處趕來致辭,坐下,吃上兩口,又得轉場至別處。我可以想見他每到個地方都是握不完的手,叫不完的正確官銜與稱呼,接著掛上官式的微笑上台、致辭,然後喀嚓!喀嚓!閃光燈耀眼,眼前一片黑中,是一張張陌生的笑臉。
聽說他近來又將有調動,所以我亦可想見他傢俱、房子,那所有象徵安身立命的東西,全都得處理。再搬至新地,再重新開始、再馬不停蹄地趕場。他二十多年來的生活,就是如此。而所謂真正的生活、平常人生,在閃光燈後,在遙遠的地方,在人群外。
因而外交,或稱「外放」,對我來說,也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流放。我知自己絕無此長才,也因此,亦不覺得留戀。
此文已收錄於「行至寬闊處」一書,宇宙光
回心靈小憩首頁 我要回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