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的陌生人 | 莫非 |
那是在馬麗蘭州郊區中的一棟花園洋房。因是外交、政府公家的房子,所以必定地處「好區」。而且往來皆外交界的達官顯要,房子也一定大,有樓上、樓下,還有地下室。
附近,尚有一個林子,一個大湖。湖中游滿了扁扁的小銀魚,坐在岸邊,釣鉤隨便一甩下、拉起,就是一條魚。有時沒鉤也上,像是寂寞的不得了,就等著躍出水面的一刻。在此,「釣」,是動態的動詞,而且是進行式。
日落時,夕陽像個紅紅輕輕的氣球,掛在林梢。然後暮色驟然降臨,霧氣升起,波上寒煙灰,四面一片靜,一片神祕。
沒有人。總是沒有人。心遠,地也偏。
房與房之間,是大片修剪有型的碧綠草地,與數棵松鼠上下其間的楓與戚。車道很寬,望不見盡頭。夏天一片綠,秋天一片紅,冬天白,春天粉,風景觸目即畫。放眼望去,大地開敞,似乎到處皆是「空間」,房子反似小小的模型,散置其中。
空間。是的,空間。空間是我來美的第一印象。不管從哪到哪,都得花時間來跨越空間。而且不是因著擁擠,因為常常,一個人影也見不到。而是天大、地大、距離大。在毫不被隔斷地視野中,人像隻螞蟻,幾乎為空間給吞噬。
曾經,我每至一陌生之地,便要辨識新的座標,為自己打樁,來轉寰其中。但當我由台飛至此時,我飛離了所有的座標與參考點。由空中降落,我落入一片空白,語言、文化、關係、與地理位置‥‥
什麼是蒸發的感覺?在這塊大地上,沒有人認識你,也沒有人記得你。沒有要趕去的地方,也沒有非做不可的事。時間忽然停格,生活忽然凍結,人生,也忽然失焦。蒸、發‥‥
這和我當初與北一女同學,共同勾畫的美國圖畫截然不同。我們的畫裡有好萊塢,有迪斯奈,有米老鼠、與牛仔褲。都是由另一出國同學,寄回的照片裡得來的印象。在她的照片裡,總是有色彩、有人。而這裡,雖有美麗色彩,但沒有人。也沒有我。這裡,沒有人。
* * *
初至此,是暑假,我和哥哥還在申請大學。那時父親初進外交界,有一大堆人名、官名要記,一大疊公事要了解。母親尚留在台殿後,打包、賣傢俱,買運來美的傢俱、賣地、換美金‥‥我和哥哥在讀了一小冊外交禮節手策之後,便開始大眼瞪小眼了。
房子是空的,每一屆武官都是自購中國式傢俱由台運來,三年後卸職時,再就地賣掉,因為:「自己的東西才會愛惜!」
所以我們空守著一棟房子無所事事。
「給孩子多看電視,學英文!」有人向爸爸建議。
於是家裡多了架電視,成天開著。什麼都看,連廣告都好奇,對美國這陌生的國家,我們努力地向電視學習:洗衣粉、洗碗精、麥片‥‥。好像語言回到兒時起初,指物認名的階段。
要不便是向國內的同學寫信。想到同學都考完了大學,正在燙髮、做衣裳,實現她們的大學夢,而我則在邊疆這頭,發呆。當初出國,全班送到機場,有位同學甚至哭得傷心淋漓,人家還以為要走的人是她。一片熱鬧,多少不捨,又有幾分傾羨,轟轟烈烈地被送了出來。現在時空轉換,一切停擺,四周是如此的靜。
人好似不再存在。對出國時攜帶的那幾本存在主義書籍,此時特別硬得吞不下。「存在先於本質」,拿來探討是很浪漫的,但一旦真正剝除一切,只剩本質時,很難面對。
有一天,忽然有人按鈴。開了門一看,是位穿戴整齊的老太太,手裡拎個皮包。她說她與女兒住在我們隔壁過去幾家。白天女兒、女婿、孫兒全上班了,她想出去,可是沒人載她。
「妳想上哪去?」正好,有人可練英文,便迎進來搭訕。
「上哪都好,可是他們不讓我出去,他們要把我扣留在家。我不能留在那,我必須要出去,我不要被關起來!」她頭顫顫,眼光徬徨,嘴卻不停地喃喃叨叨。
「妳女兒不讓妳出去?」有點聽不懂。
「車子都開走了,我沒有車,你們能給我ride出去麼?」
「我們也沒車啊!」
「沒車?」老太太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們。然後有點不甘地,在馬路上遊盪了好一會兒,才又走回去。
關上門,我初次體會美國「郊區生活(Surburban life)」,那種疏離、隔絕的可怕。人本是為了擁有更多的空間,而由城市移向郊區。付上的代價,卻是人與人遙遙相隔,沒有車,便失去人際關係的動脈;再美的花園洋房,都形同坐監。寂寞,幾可引人發瘋。
那天,在那老太太的臉上,我望見一張渴想突圍孤獨的臉。同時,我也望見自己的臉。
* * *
後來上了學,孤獨的情況並未好轉。多年後才發現,人在異鄉,除非生根,漂浮的感覺會永遠跟隨。
那時語言不通,似一層隱形之牆,把你劃出了人群。我進入好長的一段「蟄伏期」,耳聽不懂,口說不清,一切用眼睛。對身邊流動的語言,用眼睛來打撈。察言觀色,陪著微笑點頭,坐在人裡,心四處流放。講得最多的英文是:「Is that so? How interesting! So nice! How true!」全是接別人的話尾。我由過去能言善道,熟悉的中心位置,移向了沉默的邊緣。由主角,變成盡職的道具。
語言破碎,思想自然斷裂,個性,也開始模糊。內在、外在,一片空白。可怕的空白。漸漸,我學會了與孤獨為伴。這是沒有選擇而培養出來的生存能力。是一點、一滴地把自己往「裡」放,好像收拾一個帳篷,把「外放」、活潑的我,一片、一片地壓縮、內斂,然後折疊,愈疊愈小,終至不見。我再也不清楚自己是誰。也沒人在乎。
至今,我不會呼朋喚友,亦不善串門聊天。原本熱鬧、生活在人群裡的個性,在那幾年硬是給扭曲了,成了「孤僻」。幾天沒人說話,都不覺悶,就是那幾年「悶」出了功力。
當然,人還是群居的動物。那時候我上的是喬治、華盛頓大學,中國人少,不知為何,東南亞來的人也覺得親。香港、越南、泰國華僑,成了校園裡比較多來往的人。不因個性,亦不因興趣或其他,完全是因一張東方臉,人便不自覺地靠上去。這種血液中對文化鄉愁的渴望,生活在文化中的人,怕是很難想像。一群孤魂,互相攀附著取暖。
有時,我會望著校園裡一棵風華正發的樹,心中驚呼:「好美!」然後回首,在人群中努力尋找一張臉,盼能分享。有時,我會在圖書館的桌上抬頭,嗅那空氣中藏書特有的香味,並盼驀地,會有一張盈盈笑臉向我走來。不知多少次回首、多少次抬頭、多少次盼望‥‥終於一天夢醒,意識到不會有人由轉角走來,與我相遇了。我停止了搜尋,眼光不再在人身上駐足,只專注手邊之事。也算是一種同化吧!這種過濾人的能力,叫「冷漠」!
* * *
大二,我轉入瑪麗蘭大學,中國人稍多。我開始有了一群伴,一群小留學生。所謂的「小」,是與研究所的中國留學生區分。雖只差幾歲,卻有很大的文化差異,彼此之間涇渭分明。為何會如此?
1991年11月號的「遠見」雜誌,主題「放洋的孩子」,有一張圖片把小留學生現象抓得很透。圖中是一個瓶子,裝著小留學生飄洋過海,十足「放逐」的意味。即是「放逐」,便有被動的意思,與自願放洋的人,在心態與生活上自是不同。
出國前,小留學生多半對異國文化與語言,未做過任何的研讀與準備。因為我們出來的匆匆忙忙。有的人甚至是出國旅遊就「被」留下了,硬生生與過去一刀斬斷,捧著顆心在異鄉大地徬徨失落。出來之後,經過文化震撼生出了諸多不適應,便又覺得自己來美是「被拋棄」或「被處罰」的。過一段時日,又因年齡、心智稚嫩,對自己或他人文化毫無取捨能力,所以完全地開放,很快的,便又被西化了。
我與在台上過兩年大學的哥哥,就有著明顯的差別。他曾在台中街頭,罵摟著中國酒吧女鬧酒的美國大兵:「滾回你的國家去!」我則完全沒有這種中國的情結與包袱。我對洋文化並不排斥,英文很快上口,課餘,還可以與美國人上學校彈子房打彈子,或吃Pizza. 哥哥則是完全中國書生式,不屑與「洋人」來往,英文一直說得不溜,而且覺得洋人沒有文化。
也因此,很多中國研究生看我們這些小洋人,是沒有文化的。我們不論在氣質上、舉止上,都已失去中國書生特有的溫文儒雅氣質,而呈現出的是西方的大方豪邁。
「我們」,當然是指大學部的中國學生,全是來自不同的地方背景。每次上課空檔,都會不約而同地聚在學生活動中心,七嘴八舌。講的有國語、台語、廣東話,也有英文。語言很混亂,談的內容卻極為淺薄:林青霞、瓊瑤、李小龍‥‥曾有人問出:「鄭成功是誰?」也有人曾回:「是武俠小說裡的人物!」
這群人裡,很多是家裡開餐館的小開。共同特徵是,都不大注重功課,下了課就去店裡幫忙。都很有錢,我是指現金。開的很多是跑車,停的是碼錶,因不想走路,懶得停校園學生停車場。學期末,再拿一疊罰單去一起付清。
吃,因為是行家,自是非山珍海味不吃。附近每新開一家餐館,一定彼此通報,相約一起去嘗鮮。然後是趕舞會,餐館關門後開始,一路鬧到天明。我曾在一篇文章裡形容那種生活是「由一個黑洞鑽到另一個黑洞,很像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我們是生活在『地下』裡的一群人,昏昏糊糊,不知今夕何夕。
因此雖然,我終於找到了一批認識我的人,但並無一個真正「認識」我,也沒有一個可以「開發」我。反而是和他們往來,我只覺得在削減,文化、智識,一層層剝落,我退化、再退化‥‥活在我這一生不能再低的原始「洞穴期」。但我別無選擇,因為,沒有人。
所以出國,雖使我面對的世界更大了,人生立點卻反而更小,且活得十分像個單細胞生物。
多年後,讀到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書裡提到一群年輕人在既成的軌道裡掙扎,想掙脫世界上所畫好的各種範圍,來求得人本質上的自由。書的轉折,甚至安排主角到一個叫「馬達加斯加」的地方,在那裡沒有城市、沒有文明,天空沒有建築物切割,大地沒有任何藩籬,是完全的自由‥‥
闔上書,我深深歎了一口氣。想:這是一個沒有在國外定居過的人寫的。我不就身處在「馬達加斯加」麼?但我完全沒有自由的喜樂。因為,一個人漫無邊際的出海,若沒有可依戀之港口,乘風破浪又有什麼快樂可言?一個人若失去了家,流浪,便再也不是瀟灑浪漫之事了。
在那一段生活中,一下抽掉所有熟悉界線,想的只是能抓住點什麼,來定義自己。但曾經,我什麼都抓不到,我只有自己。但只為自己活,又能有什麼意義?便想抓一些人來定義自己。但來往之人又都形同「虛線」。感覺上「實線」之人,是知道自己是誰,又知自己是為什麼活,每踩一步,都會留下深深的一個足印。但與我往來的小留學生,感覺上全是一些沒有足印的「虛線」。所以,我也成了「虛線」。
至今,看到那時照片,仍為那一大片空洞會覺得痛苦。算是我比較不堪回首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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