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異鄉的陌生人    留言時間/Sat Mar 8 14:41:56 2008
 

異鄉的陌生人

莫非


那是在馬麗蘭州郊區中的一棟花園洋房。因是外交、政府公家的房子,所以必定地處「好區」。而且往來皆外交界的達官顯要,房子也一定大,有樓上、樓下,還有地下室。

附近,尚有一個林子,一個大湖。湖中游滿了扁扁的小銀魚,坐在岸邊,釣鉤隨便一甩下、拉起,就是一條魚。有時沒鉤也上,像是寂寞的不得了,就等著躍出水面的一刻。在此,「釣」,是動態的動詞,而且是進行式。

日落時,夕陽像個紅紅輕輕的氣球,掛在林梢。然後暮色驟然降臨,霧氣升起,波上寒煙灰,四面一片靜,一片神祕。
沒有人。總是沒有人。心遠,地也偏。

房與房之間,是大片修剪有型的碧綠草地,與數棵松鼠上下其間的楓與戚。車道很寬,望不見盡頭。夏天一片綠,秋天一片紅,冬天白,春天粉,風景觸目即畫。放眼望去,大地開敞,似乎到處皆是「空間」,房子反似小小的模型,散置其中。

空間。是的,空間。空間是我來美的第一印象。不管從哪到哪,都得花時間來跨越空間。而且不是因著擁擠,因為常常,一個人影也見不到。而是天大、地大、距離大。在毫不被隔斷地視野中,人像隻螞蟻,幾乎為空間給吞噬。

曾經,我每至一陌生之地,便要辨識新的座標,為自己打樁,來轉寰其中。但當我由台飛至此時,我飛離了所有的座標與參考點。由空中降落,我落入一片空白,語言、文化、關係、與地理位置‥‥

什麼是蒸發的感覺?在這塊大地上,沒有人認識你,也沒有人記得你。沒有要趕去的地方,也沒有非做不可的事。時間忽然停格,生活忽然凍結,人生,也忽然失焦。蒸、發‥‥

這和我當初與北一女同學,共同勾畫的美國圖畫截然不同。我們的畫裡有好萊塢,有迪斯奈,有米老鼠、與牛仔褲。都是由另一出國同學,寄回的照片裡得來的印象。在她的照片裡,總是有色彩、有人。而這裡,雖有美麗色彩,但沒有人。也沒有我。這裡,沒有人。

* * *

初至此,是暑假,我和哥哥還在申請大學。那時父親初進外交界,有一大堆人名、官名要記,一大疊公事要了解。母親尚留在台殿後,打包、賣傢俱,買運來美的傢俱、賣地、換美金‥‥我和哥哥在讀了一小冊外交禮節手策之後,便開始大眼瞪小眼了。

房子是空的,每一屆武官都是自購中國式傢俱由台運來,三年後卸職時,再就地賣掉,因為:「自己的東西才會愛惜!」
所以我們空守著一棟房子無所事事。

「給孩子多看電視,學英文!」有人向爸爸建議。

於是家裡多了架電視,成天開著。什麼都看,連廣告都好奇,對美國這陌生的國家,我們努力地向電視學習:洗衣粉、洗碗精、麥片‥‥。好像語言回到兒時起初,指物認名的階段。

要不便是向國內的同學寫信。想到同學都考完了大學,正在燙髮、做衣裳,實現她們的大學夢,而我則在邊疆這頭,發呆。當初出國,全班送到機場,有位同學甚至哭得傷心淋漓,人家還以為要走的人是她。一片熱鬧,多少不捨,又有幾分傾羨,轟轟烈烈地被送了出來。現在時空轉換,一切停擺,四周是如此的靜。

人好似不再存在。對出國時攜帶的那幾本存在主義書籍,此時特別硬得吞不下。「存在先於本質」,拿來探討是很浪漫的,但一旦真正剝除一切,只剩本質時,很難面對。

有一天,忽然有人按鈴。開了門一看,是位穿戴整齊的老太太,手裡拎個皮包。她說她與女兒住在我們隔壁過去幾家。白天女兒、女婿、孫兒全上班了,她想出去,可是沒人載她。

「妳想上哪去?」正好,有人可練英文,便迎進來搭訕。

「上哪都好,可是他們不讓我出去,他們要把我扣留在家。我不能留在那,我必須要出去,我不要被關起來!」她頭顫顫,眼光徬徨,嘴卻不停地喃喃叨叨。

「妳女兒不讓妳出去?」有點聽不懂。

「車子都開走了,我沒有車,你們能給我ride出去麼?」

「我們也沒車啊!」

「沒車?」老太太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們。然後有點不甘地,在馬路上遊盪了好一會兒,才又走回去。

關上門,我初次體會美國「郊區生活(Surburban life)」,那種疏離、隔絕的可怕。人本是為了擁有更多的空間,而由城市移向郊區。付上的代價,卻是人與人遙遙相隔,沒有車,便失去人際關係的動脈;再美的花園洋房,都形同坐監。寂寞,幾可引人發瘋。

那天,在那老太太的臉上,我望見一張渴想突圍孤獨的臉。同時,我也望見自己的臉。

* * *

後來上了學,孤獨的情況並未好轉。多年後才發現,人在異鄉,除非生根,漂浮的感覺會永遠跟隨。

那時語言不通,似一層隱形之牆,把你劃出了人群。我進入好長的一段「蟄伏期」,耳聽不懂,口說不清,一切用眼睛。對身邊流動的語言,用眼睛來打撈。察言觀色,陪著微笑點頭,坐在人裡,心四處流放。講得最多的英文是:「Is that so? How interesting! So nice! How true!」全是接別人的話尾。我由過去能言善道,熟悉的中心位置,移向了沉默的邊緣。由主角,變成盡職的道具。

語言破碎,思想自然斷裂,個性,也開始模糊。內在、外在,一片空白。可怕的空白。漸漸,我學會了與孤獨為伴。這是沒有選擇而培養出來的生存能力。是一點、一滴地把自己往「裡」放,好像收拾一個帳篷,把「外放」、活潑的我,一片、一片地壓縮、內斂,然後折疊,愈疊愈小,終至不見。我再也不清楚自己是誰。也沒人在乎。

至今,我不會呼朋喚友,亦不善串門聊天。原本熱鬧、生活在人群裡的個性,在那幾年硬是給扭曲了,成了「孤僻」。幾天沒人說話,都不覺悶,就是那幾年「悶」出了功力。

當然,人還是群居的動物。那時候我上的是喬治、華盛頓大學,中國人少,不知為何,東南亞來的人也覺得親。香港、越南、泰國華僑,成了校園裡比較多來往的人。不因個性,亦不因興趣或其他,完全是因一張東方臉,人便不自覺地靠上去。這種血液中對文化鄉愁的渴望,生活在文化中的人,怕是很難想像。一群孤魂,互相攀附著取暖。

有時,我會望著校園裡一棵風華正發的樹,心中驚呼:「好美!」然後回首,在人群中努力尋找一張臉,盼能分享。有時,我會在圖書館的桌上抬頭,嗅那空氣中藏書特有的香味,並盼驀地,會有一張盈盈笑臉向我走來。不知多少次回首、多少次抬頭、多少次盼望‥‥終於一天夢醒,意識到不會有人由轉角走來,與我相遇了。我停止了搜尋,眼光不再在人身上駐足,只專注手邊之事。也算是一種同化吧!這種過濾人的能力,叫「冷漠」!

* * *

大二,我轉入瑪麗蘭大學,中國人稍多。我開始有了一群伴,一群小留學生。所謂的「小」,是與研究所的中國留學生區分。雖只差幾歲,卻有很大的文化差異,彼此之間涇渭分明。為何會如此?

1991年11月號的「遠見」雜誌,主題「放洋的孩子」,有一張圖片把小留學生現象抓得很透。圖中是一個瓶子,裝著小留學生飄洋過海,十足「放逐」的意味。即是「放逐」,便有被動的意思,與自願放洋的人,在心態與生活上自是不同。

出國前,小留學生多半對異國文化與語言,未做過任何的研讀與準備。因為我們出來的匆匆忙忙。有的人甚至是出國旅遊就「被」留下了,硬生生與過去一刀斬斷,捧著顆心在異鄉大地徬徨失落。出來之後,經過文化震撼生出了諸多不適應,便又覺得自己來美是「被拋棄」或「被處罰」的。過一段時日,又因年齡、心智稚嫩,對自己或他人文化毫無取捨能力,所以完全地開放,很快的,便又被西化了。

我與在台上過兩年大學的哥哥,就有著明顯的差別。他曾在台中街頭,罵摟著中國酒吧女鬧酒的美國大兵:「滾回你的國家去!」我則完全沒有這種中國的情結與包袱。我對洋文化並不排斥,英文很快上口,課餘,還可以與美國人上學校彈子房打彈子,或吃Pizza. 哥哥則是完全中國書生式,不屑與「洋人」來往,英文一直說得不溜,而且覺得洋人沒有文化。

也因此,很多中國研究生看我們這些小洋人,是沒有文化的。我們不論在氣質上、舉止上,都已失去中國書生特有的溫文儒雅氣質,而呈現出的是西方的大方豪邁。

「我們」,當然是指大學部的中國學生,全是來自不同的地方背景。每次上課空檔,都會不約而同地聚在學生活動中心,七嘴八舌。講的有國語、台語、廣東話,也有英文。語言很混亂,談的內容卻極為淺薄:林青霞、瓊瑤、李小龍‥‥曾有人問出:「鄭成功是誰?」也有人曾回:「是武俠小說裡的人物!」

這群人裡,很多是家裡開餐館的小開。共同特徵是,都不大注重功課,下了課就去店裡幫忙。都很有錢,我是指現金。開的很多是跑車,停的是碼錶,因不想走路,懶得停校園學生停車場。學期末,再拿一疊罰單去一起付清。

吃,因為是行家,自是非山珍海味不吃。附近每新開一家餐館,一定彼此通報,相約一起去嘗鮮。然後是趕舞會,餐館關門後開始,一路鬧到天明。我曾在一篇文章裡形容那種生活是「由一個黑洞鑽到另一個黑洞,很像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我們是生活在『地下』裡的一群人,昏昏糊糊,不知今夕何夕。

因此雖然,我終於找到了一批認識我的人,但並無一個真正「認識」我,也沒有一個可以「開發」我。反而是和他們往來,我只覺得在削減,文化、智識,一層層剝落,我退化、再退化‥‥活在我這一生不能再低的原始「洞穴期」。但我別無選擇,因為,沒有人。

所以出國,雖使我面對的世界更大了,人生立點卻反而更小,且活得十分像個單細胞生物。

多年後,讀到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書裡提到一群年輕人在既成的軌道裡掙扎,想掙脫世界上所畫好的各種範圍,來求得人本質上的自由。書的轉折,甚至安排主角到一個叫「馬達加斯加」的地方,在那裡沒有城市、沒有文明,天空沒有建築物切割,大地沒有任何藩籬,是完全的自由‥‥

闔上書,我深深歎了一口氣。想:這是一個沒有在國外定居過的人寫的。我不就身處在「馬達加斯加」麼?但我完全沒有自由的喜樂。因為,一個人漫無邊際的出海,若沒有可依戀之港口,乘風破浪又有什麼快樂可言?一個人若失去了家,流浪,便再也不是瀟灑浪漫之事了。

在那一段生活中,一下抽掉所有熟悉界線,想的只是能抓住點什麼,來定義自己。但曾經,我什麼都抓不到,我只有自己。但只為自己活,又能有什麼意義?便想抓一些人來定義自己。但來往之人又都形同「虛線」。感覺上「實線」之人,是知道自己是誰,又知自己是為什麼活,每踩一步,都會留下深深的一個足印。但與我往來的小留學生,感覺上全是一些沒有足印的「虛線」。所以,我也成了「虛線」。

至今,看到那時照片,仍為那一大片空洞會覺得痛苦。算是我比較不堪回首的一段。

此文已收錄於「行至寬闊處」一書,宇宙光

  回心靈小憩首頁  我要回應


 

下一頁   上一頁   最末頁

編號 時間 作者 標題
16Mar 8莫非異鄉的陌生人
15Feb 8莫非外交子女生涯
14Jan 11莫非父女共舞
13Dec 3莫非母親
12Nov 2莫非裂縫一瞥
11Oct 3莫非純真的年代
10Sep 5莫非於無聲處聽驚雷
9Aug 1莫非投射一個天堂的魅影
8Jun 23莫非曠野,心靈的遺址
7May 2莫非無界的風中之殿
6Mar 8莫非一線之隔
5Feb 10莫非是誰在五十七街嘶喊
4Jan 8莫非瓜地馬拉的織錦
3Nov 28莫非鷹起青天
2Nov 5莫非野性的呼喚
1Nov 5莫非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下一頁   上一頁   最末頁

版主管理功能 (只有板主才能留言)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