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間的故事 | 莫非 |
兩個男人間，能有什麼故事？還不是因為一個女人的緣故。
男人間的故事，有什麼好講？沒有衝擊，沒有喧嘩，一切不過高山流水，月色沉靜，雲，亦在天外。
但在靜默的山谷中，風若過、樹若動，總似有什麼在其中明滅，在深處淙淙流過。
像印地安人，有一捕夢網的傳說，我也欲用一小小的記憶網，隨風撲捉那稍縱即逝、螢火蟲般的故事光亮。
＊ ＊ ＊
故事的開始是這樣。當女人還在異鄉漂泊，望盡天涯，不知情歸何處時，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南台灣，她生命中的兩個重要男人，生命軌道卻已交疊在一起了。
剛開始，兩個男人皆無知無覺，不知日後還會有更深的牽繫和情分。
兩人角色一個是兵，一個是官。當兵的頂個大平頭，還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每日清晨常在操場上散步，偶會瞥見另一頭正在揮桿練高爾夫球的長官。長官給兵打個招呼，兵也在行過禮後，便又背著手，繼續他的默想之行。
那時，兵並不曉得望來儼然的長官，多年後會成為他的岳父；更不知道再多年後喪父，長官會成為他的另一個父親。人和人之間的線，是怎樣牽連？又怎樣盤根錯節、交纏成緊密的一家人？只有上帝知道。
當時青澀的兵，只間接耳聞長官在生活中極為自律，又曾在一次工作危機中，窺見長官如何鎮定地指揮災難控制。整體印象就是「一個少見正直又負責任的長官」。
後來，小夥子出國了。在美國東岸求學完畢，來到西岸加州找工作，一個大學老同學介紹一個女同事給他認識。交往時，無意間發現女孩的父親就是當兵時的老長官，相當震撼，怎麼這樣巧？原本怕女孩的高官家庭背景，會帶來交往的阻力和壓力，現卻在瞬間知道「江山有望」了。他認為以老長官的正直為人，絕不會存有任何門戶之見來取捨一個人。
交往漸漸穩定後，便各自向台灣的家裡報喜。女孩的父親一聽，未來女婿過去曾在他下面服役，馬上偷偷派人翻檔案調查，還好，這小夥子紀錄不錯。說實在，女孩的父親能根據的實在不多，沒機會親自觀察、沒印象見過面。能憑據的，只有一個檔案報告，加上女兒自己的選擇。女兒可是從小一路呵護、捧在心口的寶貝，就如此咬著牙，交給一個陌生的小夥子，多少要憑點信心。
但這是一個通情達理的父親，從未堅持己見、左右過女兒的選擇。如他一向對女兒的「護航」做法，對女兒的終生大事，他只有尊重和祝福。
＊ ＊ ＊
終於，到了舉行婚禮的時候，小夥子逐漸了解準岳父在未婚妻心中的分量了。結婚日期，完全得配合準岳父忙碌的行程，準岳父出差唯一可撥出的日子，便定為結婚的大喜之日，因為女孩堅持一定要父親牽她走上紅毯。
準岳父飛來美國時，已是婚禮前夕。一片忙亂中別無他想。幫準岳父在新居裡稍稍安頓後，已近深夜。他見準岳父進入未婚妻房間，以為是道晚安，之後卻發現準岳父在房內，不知和女兒滔滔不絕地講些什麼。等準岳父再出來，望見他尚未回去，便說：「你來！我也要和你說！」
原來，準岳父以自己多年過來人的經驗，教他們要怎樣經營婚姻。在那還沒有任何資源和資訊的時代，他用「存款、提款」的觀念，教導他們要注意婚姻戶頭，順境時須不斷存款，逆境時才不會成為赤字。
天底下，母親為嫁女兒諄諄叮囑的倒聽過；父親對女兒，甚至岳父對女婿如此，恐怕是頭一遭。他誠惶誠恐地聽著、記住，日後發現這些經驗分享實在寶貴。
次日婚禮中，父親把女兒親手交到小夥子的手裡。小倆口臉上閃著喜悅興奮的光輝，父親心中卻從深處開始流淚。到小倆口下禮台擁抱父親以示感恩時，暗流再也抑制不住湧泉而出，淚流滿面; 小倆口卻已在眾人環擁下，走出了禮堂。
都是這樣的，父母的淚暗暗流，笑著拿出來的，只有禮物和祝福。
婚禮後一別，兩個男人再見面，是半年後回台的請酒。
這是嫁女兒的最後一個關口。從不失控的父親，酒後終於吐真言了。那晚，小夥子望見長官陌生的一面，像個百無顧忌的小孩，又哭又鬧。
小夥子忙著侍候老丈人，一下倒茶，一下又把一塊濕毛巾放在老丈人頭上，老丈人狀極可愛，瞇著眼喊著：「哇！好舒服！好舒服！」。但過一會兒，又在迷亂中把小夥子叫到床邊，狠狠地對他說：「你要是對不起我女兒，我就對不起你！女兒可交給你了！」
「好！好！」小夥子只忙著應，對這一連串反應不敢有任何感覺。因為好像是自己搶了別人的寶貝一樣，不大妙！
當時近三十的他，只想到自己總算不負儒家「三十而立」的時間表，完成了人生大路的一個重要里程；但他並未想到這對六十歲的老丈人來說，卻是一個生命的毅然放手，一個重要的生命託付。
然而，不都是這樣嗎？很多時候，不同生命階段的人對同一件事，會咀嚼出不同的意義和滋味。
還好，小夥子對丈人的複雜心情雖不盡了解，但他也是個盡責盡心的愛家男人。跨過這一個關頭後，兩個男人各自分頭跑各自的路。年復一年，小夥子也漸漸跑出好丈夫、好父親的厚實身影。
＊ ＊ ＊
婚後兩年，小倆口卻出了點「狀況」。是太太這方的問題，她忽然決定放棄工作，奉獻作傳道人。兩老均非基督徒，對此很難接受。丈母娘氣得扔電話，斷絕通訊。一向通情達理的老丈人，這次也通達不起來了。他們想，這女兒該不是因什麼妖言惑眾，或者信得走火入魔，才會走上這一步？
後來，老丈人多年來初次為私人原因，放下工作來美調解。也是初次，他背著女兒把小夥子找去，暗地裡一起「算計」自己的女兒。他重複對小夥子勸說：「你不要都聽她的，不能任著她胡來！該阻止的還是要阻止！」
天底下有這樣的父親嗎？教女婿來「對付」自己的女兒？
萬萬想不到的是，這平常看來好脾氣的女婿，居然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很鄭重地對老丈人說：「可是在這件事情上，我是支持她的！因為我的成長環境太辛苦，限制了我作夢的能力，現在只求衣食溫飽就滿足了；但她不同，她成長的環境比我好，她比我有作夢的個性和能力，所以只要她想做，我就會支持到底！」
老丈人發現，這不是一個在任性下做出的決定。女兒也為他一一解釋小家庭的經濟狀況，終於，他不再阻止，只希望小倆口再三思而後行。剩下的，是回台後要如何調解自己的另一半，紓緩母女間凍結的關係。
但這次來美，卻是老丈人多年來初次和小倆口有比較長的相處機會，但也只有三天。
三天內，小倆口完全向他開放自己的生活，分享他們共同的夢，又帶他去爬他們一向喜歡爬的山，說了許多兩人交往的故事。
而且，每天清晨小夥子會陪著丈人打網球。一來一往間，丈人再次以過來人身分，傳授人生的寶貴功課。他說：「初出社會做事時要成功，專業知識很重要。但漸漸地，你會發現大家知識都差不多，人際關係才是成功的要素。最後，年齡再大，就是拚身體了。你會發現能做多少，完全看那時的體力和健康如何，所以持續鍛鍊身體很重要！」
這看重身體的觀念，自此影響小倆口，至今不懈。
那次在回台的飛機上，老丈人忍不住寫了一封十分感性的長信給小倆口。信中除了許多生活叮囑外，並衷心地表達：「女婿個性溫和，有耐心、有涵養，忠於家庭和工作，使我惆悵的心情感到十分欣慰。爸認為你們是很理想的一對！芸芸眾生中，兩人竟能結合，應多珍惜！」
好像一道門終於大開，一堵牆應聲而倒。過去對女婿的接納，是因著硬硬的名分和理性；這次，老丈人卻將對方溫暖地納進胸懷，在信上說：「女婿對老爸的殷切照顧，已勝過半子。」
＊ ＊ ＊
「勝過半子」這句話，還真說得一點也不錯。幾年後，老丈人退休，來美次數愈來愈多。每到女兒家小住，每天早上起來為老人家泡茶的是女婿，盛飯、跑腿的也是女婿。自己的女兒出國太早、太久，中國傳統裡對待長輩的禮數，還真只有在溫文儒雅的女婿身上體會得到。
後來要決定三代是否同堂時，女兒還因身體狀況，有點保留; 這女婿卻已興高采烈地拿著呎子，帶著兩老去後院比畫要怎樣加蓋房子了。
這幾年間，小夥子的父母先後過世，他便一直以自己的經驗勸妻子：「對父母，絕對不要日後留下遺憾！不要像我母親後來失智，探視和相處都失去意義。妳要把握機會，趁父母還健康、還有記憶時，一起創造共同的回憶！妳身體不好沒關係，有我，我來幫妳！」
說實在，沒有這根「大樑」，這三代還真無法同堂。住在一起，常常兩老會有些事要他幫忙，搬重物、修電腦、跑腿等等。有時候，妻子會護著「大樑」：「你剛下班很累，爸如果叫你，你可以說等吃完晚飯再幫忙，也說得過去呀！」
但「大樑」回道：「可是我一進門，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像等了一天，就有點不忍！」妻子聽到這，便覺得此生欠他是還不完了。
而且，妻子常得出遠門演講，一星期多不在家。過去是把小的託給他，現在連老的也得託付。每次離家，總是百般放不下，但他會說：「妳放心地去，我會善待妳的父母親！」
兩個男人的故事走成這樣，能說不圓滿嗎？
＊ ＊ ＊
但小夥子好像覺得，還可以有改寫的篇章。
老丈人很愛爬山，每天就女兒家地利之便，常在傍晚，一人戴著鴨舌帽、耳機，再背著水瓶，走山去也。
如果小夥子在家，總要求也一起同行，和老丈人作個伴。
男人和男人間，話並不多，在山間大部分都是沉默同行。一次老丈人問小夥子：「快五十歲了吧？」然後又一貫地以他八十歲的生命經歷，和小夥子分享經驗。他告訴小夥子：「五十要知天命囉！」
這點了小夥子一下，是啊！三十而立，四十卻在忙亂中迷糊而過，現轉眼快五十，什麼是他的「天命」呢？
想到自己這一生最最缺乏的，恐怕是和別人較親密的相處關係了。除了老婆，他怕接觸任何人的沉重，一向玩笑人生，和誰都保持一段距離。現在漸漸覺得自己應該有所突破，所以他在上帝面前，鎖定自己的天命就是「關係學習」。
首先，他決定要突破和老丈人的關係。可能一開始老丈人是他的長官，所以一直脫不去面對權威的感覺。雖然表面上，他已做得無可指責，但這是心和心的距離，還有許多可努力的空間，他想「轉型」。
於是他開始更親近地和老丈人相處，除了表面恭順，更找機會在言語、行為上接近。有時因性別不便，老丈人的身體問題，也由小夥子代妻子檢視、照顧。他發現老長官不再讓人望之生畏，反而可親，也很懂得享受生活。而且因著年齡，老丈人的身體也漸漸脆弱了，很需要人小心照顧。
他私下暗暗努力，老人家也很有回應。一次，小夥子帶小孩到公園騎腳踏車，從車上摔下來，刮破腿，跑急診室縫了十三針。回來，老人家很生氣，迎面便訓：「怎麼可以這樣不小心！你是這家庭的大樑，怎麼可以受傷！」
這還是初次，老人家對小夥子如此疾言厲色。接著幾天，又每天諄諄詢問病情，還交代女兒：「妳要趁此機會好好表現一下！好好照顧他！」
女兒偷笑，姻親，終於成了家人。
老人家八十歲生日時，三代決定去大峽谷旅行一圈慶祝。小夥子為這旅行計畫了一年，務必在行程、租車和旅館等安排上，讓老人家玩得開心。
旅行全程七天，全是小夥子一人開車，從早開到晚。然後扶這攜那，忙來忙去，每天晚上躺上旅館床，瞬間便睡得不醒人事。
扶老攜幼出去旅行，忙和累是自然的。但不知不覺間，女兒發現一個現象，一向愛照相的父親，處處拍照是平常，但不平常的是，兩個男人不管到哪，都彼此照來照去。成長環境沒幾張照片的小夥子，這次照了一生最多的照片。
間中，父親還把數位照相機拿來給女兒看：「看看！妳心愛男人的英俊樣！」女兒呆了一下。她沒看到什麼英俊男人，她看到的全是換湯不換藥，各種大峽谷背景前面，都站著一個傻傻、笑得一嘴白牙的小夥子。這有什麼好看？
哎呀！這太好看了！因為這裡面有個讓人熟悉的地方，太熟悉了！
自幼時起，父親所有照片的中心，便是她這個寶貝女兒。從何時起，竟改朝換代，換了焦點？換成了他？
從父親的鏡頭裡，中心旁落，作女兒的卻十分高興。因為「熱」眼旁觀，她深知半子如今已升格為全子。從「半」到全，可整整走了二十年！但人生裡哪一種「完全」不需要時間？
就這樣，兩個男人間的故事峰迴路轉，至今還沒走完。但可想而知，起承轉合，結局只會是好。對牽繫起這兩個男人的女人來說，她滿心只有無盡的感恩和深深感動。
回心靈小憩首頁 我要回應
|
|
|
標題／兩個男人間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