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李白杜甫熟諳華人文化者,都不可能不知其名。

  李白杜甫的悲涼一生,源於對生命價值的終極依歸沒有著落。而在這尋尋覓 覓的過程中,「自然」,便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自然在他們的詩中,至少扮演了如下幾種意義:

1. 年輕開朗遊山玩水時,自然是創作詩詞的靈感。

譬如:

    李白未滿30歲時寫的「望天門山」: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2. 人生煩苦不得解時,自然常常是抒發情感的比擬。

譬如:

     杜甫 54歲時的七言律詩 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李白 35歲寫的七古樂府「將進酒」之第一段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3. 想申明己志,表明君子心時,自然更是重要的象徵。

譬如:

       杜甫47歲的 歸燕

   不獨避霜雪,其如儔侶稀。四時無失序,八月自知歸。
   春色豈相訪,眾離還識機。故巢倘未毀,會傍主人飛。

4. 自然也經常用來隱喻人生世態。

譬如:

     杜甫晚年的 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或李白 大鵬鳥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催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挂石袂。
     後人得知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5. 自然更經常表達出一種超越的情懷。

譬如:

       李白 山中問答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杏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或杜甫在四川寄住時,窮困潦倒間,突然生出的幽默與閒逸。這就是有名的 草堂詩集:

        杜甫   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參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離呼取盡餘杯。

        杜甫   寒食

      寒食江村路,風花高下飛。
      汀煙輕冉冉,竹日淨暉暉。
      田父要皆去,鄰家鬧不違。
      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

        杜甫   狂夫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含翠篠娟娟淨,雨裛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恆飢稚子色淒涼。
    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或李白 山中與幽人對酌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這些詩中遍藏華人文化中逍遙、隱、山水故鄉、琴、安憩共通相連的情感, 成為一個很複雜的有機體,這有機體會喚起我們內在深處的某種性格、或某種情 感。

  會這樣,是因為在華人文化中缺乏嚴格意義下的神聖系統作為現實生命中的 對照座標,因此總在自然的起落中興觀照,透過自然哲學,提供生命依歸、現實 生命的補足。這種對自然的依存與回歸,彷彿是「集體潛意識」般,生命一旦對 應進自然,總不約而同的曠達、抒放或怡然自得,恰像杜甫窮困潦倒間的草唐詩 集,自然,成為超越自身的力量!

  我們也多少可以因此設想,若沒有超越性的神聖系統,又找不到大自然的生 命參照,大都會只剩下人情世故、吃睡與逛街,生活與思想將會是多麼的封閉偏 狹。

  這就是為什麼大都會的休閒集中於昂貴的吃食、精緻家居、名品牌的路線, 閒居也以電視和打電玩或KTV這種封閉性空間為主。

  至於李白杜甫對生命價值的終極依歸沒有著落,是「學而優則仕」的答案不 對?是政治體系出了差錯?還是其他原因?歷經政經變遷後的現代人,是否比當 年的李白杜甫少了些許迷惘與無奈?我們是否對生命價值的終極依歸,有比李白 杜甫當年更高明的答案?

  至於我個人,除了深深祈願作個對生命認真負責、執著於尋找價值意義的人 以外,我也願自己生命的詩詞如杜甫那些「很不杜甫」的草堂詩集一樣,在平凡 的苦境中,仍有隨興之平淡樂趣、深入民間疾苦後的達觀,這未嘗不是對生命執 著的一種方式吧!

  作為一個現代人,除了學而優則仕、除了高階高薪,應當還有別的答案是值 得我們追尋的吧!

人與自然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