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第七交響曲賞析

─ 一個『人』與『自然』的觀點 ─

作者:蘇友瑞/psycho

  『人』與『自然』的關係是一個重要的生命價值觀;在東方思想價值體系中,人與自然往往是一種『人企圖溶入自然』的關係;最明顯的就是華人文化中的『逍遙』傾向。另一方面,在西方思想價值體系中,『自然』往往意謂著一個有位格的上帝 ── 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容許人與之進行對話與爭辯的上帝;於是,人與自然的關係往往帶出一種『人與自然對話』的特色。

  從這樣的一個觀點做一個巨觀性的音樂欣賞:從貝多芬田園交響曲呈現的『人與自然對話』風貌開始,到了第七交響曲,貝多芬進一步把『自然』這個主體更人性化,『自然』並不是獨立超脫的看待人生,而是有情感、有個性的參與進人生。

  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被稱為是『舞蹈的音樂』,在這首交響曲中貝多芬仍然描述了自然風光的企盼,然而他與這個『自然』的關係卻更深入的人性對話,造成貝多芬更以人性角度看到『自然』──在田園交響曲,還可以勉強地說貝多芬許多樂段是使用旁觀大自然的超脫心情來看待『自然』;但是在這首第七交響曲,貝多芬不再旁觀、超脫,讓『自然』沾滿了貝多芬自己獨有的感情,而與貝多芬積極的對話,積極的情感交流。

  在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第一樂章開頭冗長的序奏中,我們便注意到貝多芬音樂心靈深處與自然對話的衝動。音樂一開始,便以木管樂器暗藏著玄機。在音樂範例中,正是第一樂章剛開始前30秒。這30秒的序奏以雙簧管為主體,以四個二分音符的簡單旋律不停的綿延發展這條序奏主旋律。但是這個序奏事實上是一個卡農型式的作曲方法,雙簧管引出四個二分音符後,6.2秒時單簧管承接這個主題,17.6秒後法國號承接這個主題,25.1秒時輪到低音管承接這個主題。如此一個複雜的結構後,一陣管弦樂強音合奏,帶出長笛所演奏出來的主題,這個主題就是音樂範例一開始的旋律。這種由管弦樂合奏帶出長笛的風格重覆呈現一次後,從1分01秒開始轉成長笛加雙簧管與弦樂的『對唱』,從而引出1分28.5秒處由長笛獨奏的第一樂章之第一主題。

  我們很容易聽出,這個第一主題是由一開始的序奏主題所演變的。若說第一主題是活潑的精靈,那麼序奏主題可以說是沉睡的精靈吧?

  我個人以為本樂章精彩之處正是樂章中轉小調的一段音樂範例。這段音樂是在這個『奏鳴曲式』樂章的『再現部』。從7.1秒開始就己經把第一主題轉成小調來呈現,12.2秒處更是發展成一個哀怨動人的小調主題。先由雙簧管演出,然後是長笛,到了單簧管這種『憂鬱性格的樂器』手下,18.5秒開始這段主題更令人覺得如泣如訴。與低音管對話後這個小調主題依次從單簧管、雙簧管到長笛,接手到小提琴後沒一會兒就又回到舞蹈式的第一主題風格(35秒處)。

  換句話說,在這個第一樂章中,貝多芬一直使用木管樂器帶出他想要表達的情緒:從閒適的序奏主題,到舞蹈式的第一主題,到困頓的小調主題,木管樂器以最多樣的表情,訴說了貝多芬與自然的對話。

  第七交響曲的第二樂章被我在『賦格曲』一文中拿來當貝多芬中期作品心靈的範例,這個樂章真的是完全符合『卻彷彿是狂歡後的寂寞與悲涼』這樣的形容。第二樂章一開始是由中提琴、大提琴與低音提琴合奏出『寂寞』的第一主題,然後如音樂範例呈現的,第二小提琴接下這個『寂寞』主題,由中提琴與大提琴合奏出一個『悲涼』的對位主題。再接下去,如音樂範例呈現的,第一小提琴承接『寂寞』主題而第二小提琴承接『悲涼』主題。

  為什麼一個是『寂寞』另一個是『悲涼』呢?『寂寞』主題使用單純的節奏,近乎同名音持續反覆,再加上旋律本身的小調性格,聽起來真的就是一種『寂寞』的感覺。同樣的,『悲涼』的對位主題之所以悲涼,因為該旋律的第一個音符與第二個音符是半音階,這半音階特性徹底使用在旋律的後半部,也就是音樂範例第21.3秒開始的第一個音符與第二個音符,為了半音階特性還加以臨時轉調一時延續到29.5,一直是這種轉調與半音階的特性。小調轉小調與半音階旋律是很容易產生『悲涼』感受的作曲方法。

  但是,指揮家的詮釋也很重要。在本段音樂的指揮家貝姆,他使用的速度非常慢,而且加上許多彈性速度:例如音樂範例15.8秒起『悲涼』對位主題的音符變多,貝姆為了加強每一個音符的重量感,很明顯的速度放慢來強調每一個音符。於是這樣的詮釋聽起來便有非常強烈的情感蔓延。

  經過平和的中間樂段後,『悲涼』對位主題以十六分之一音符切細後無窮無盡的蔓延,『寂寞』第一主題的音符不再以同名音反覆,轉以上行音階的風格呈現,再加上一個新添附屬對位主題進行高低音符的跳躍,而形成這個樂章極美的一個賦格樂段。音樂範例是本賦格樂段的後半,『悲涼』主題被切細成十六分之一音符後,不再一味陷溺在半音階,音樂範例一開始甚至因為脫離了半音階風格,『悲涼』主題發展至此己經不再悲涼,竟因為十六分之一音符不斷的持續而產生『堅毅前進』的感受,於是發展到32.7處的樂團合奏,長笛以最大的音量帶領所有的木管樂器強烈的演奏出變形的『悲涼』對位主題來呼應弦樂部還原的『寂寞』第一主題。這樣的感覺不再是暗自憐傷,而是有一種英雄式的悲壯感了。

  比起樂章開始的樂團合奏樂段,因為『悲涼』對位主題是由第一小提琴在高低音之間跳躍呈現原貌,所以該樂段自我陷溺成強烈悲涼感非常強烈。而在本段賦格樂段中,透過一開始賦格曲式的變形,整個情緒就轉變成英雄悲壯的情懷了。

  這樣的主觀感受嘗試以上述的客觀舉證,不知道能不能引起你的共鳴?

  第四樂章被稱為『酒神式的狂舞』,在我們看來卻是『自然』的人性化到了極致。在強烈的兩個節奏後,音樂範例呈現了快速音符起伏的第一主題,這個由第一小提琴主演的旋律本身充滿了『酒神狂舞』的氣氛。但是在貝多芬音樂的結構中,我們更需要注意的是伴隨第一主題出現的,由木管聲部合奏的副主題,這個副主題在樂章中段出現的賦格樂段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在一陣激烈合奏之後,10秒起帶出這個輪旋曲式樂章的B段部分。這裡順便簡介一下『輪旋曲式』,它的基本結構是『A-B-A-C-A-B-A-結尾』,第一主題便是A部分。B段開始把主題使用一如第一樂章一般輕快的田園風格呈現出樂念,隨後以狂暴的合奏結束,回到A段。這時木管的副主題逐漸在第一主題的壓抑中掙脫出來,成為C段賦格樂段的主角。最後,在本樂章的結尾樂段,貝多芬驅使第一小提琴與第二小提琴依次交互競奏第一主題(27秒處),如綻放光輝;低音大提琴執著演奏賦格樂段的副主題(第9秒開始),無比莊嚴而憂鬱;兩者交織形成本樂章最精彩的高潮。

  在這樣的樂章中,『酒神的狂舞』固然是第一主題的中心樂思,但是副主題在賦格樂段與結尾樂段的低音部之憂鬱,與這個中心樂思強烈的對話。B樂段是如此的追尋『人與自然合一』的田園逍遙,但是貝多芬無法與自然合一,再怎麼樣的狂舞,最後總是把自然人性化之後與之激烈對話;所以貝多芬對B樂段的依戀總是一瞥而過,他仍然把『自然』人性化成那個充滿莊嚴憂鬱的賦格副主題。酒神之狂舞只能伴隨著人性化後的自然,而無法伴隨著逍遙的自然。

  於是從田園交響曲到第七交響曲,貝多芬曾在一時間期待從素樸的田園風光寄託個人心靈;不與自然爭辯的閒適心情或許可以成為貝多芬的歸宿,但是貝多芬主動的放棄。他無法不進行對話,他總是向一個看不見的超越者爭辯,所以他的音樂總是忍不住要進行激烈的人性對話,對話,對話。他仍然寄情於大自然,但是一個期待能對話的大自然,卻往往遙指一位與人類同行的上帝。

  面對一個能與人對話的自然,或許才是貝多芬音樂充滿激烈情感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