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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跟一群老外作了朋友,用英文閒聊,談國情談觀念,友誼在一種開朗健談 的氣氛中增長,雖然內心距離可以大到不關涉私人內在的感情,仍舊處得很融洽 。

   夏威夷有太多不同國族的人來來去去,觀光是如此,學術亦是如此。既不定 居,與人在生活上保持距離互不侵犯,又溫暖的閒話家常,便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更何況夏威夷獨獨擁有的悠哉的情趣,更容易鬆弛人與人之間的戒心。

   哲朗的第一年課業壓力不是最重,因此隨性與人交交朋友,練練語文能力, 覺得挺好。

   與湯米是在一齊讀報時認識的。

   他有一天的假期,心情浮動唸不下書,突然興起坐公車環島的念頭。就在車 站等車的時候,遇見湯米。

   湯米一看便知是夏威夷土著,黝黑的皮膚,大而圓的肚子。他拿份報紙,靠 在欄杆上閱讀。

   哲朗等車等得無聊,將脖子伸長了看湯米的報紙。待湯米發現,便分兩張給 他,說:「哈囉!」

   上車以後,湯米便和他坐在一起,並主動攀談起來。湯米說他父母給他取的 名字太難唸了,叫他湯米就好了,還問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之後,湯米指著報上一則有關香港一九九七的報導,問哲朗有何看法?

   哲朗說:「中國一定要發展出屬於中國的民主,香港人一直在奮鬥。」

   「你們中國碰到什麼困難?」

   「沒有自由。沒有自由就沒有民主。」

   湯米搖頭,因為搖的用力,連肚子都在振動:「你說的是奮鬥一種制度。但 真正的民主絕不是光靠奮鬥制度就可產生。」湯米說:「需有一種文化精神,那 就是愛與尊重。我尊重並且愛你,並非因你有什麼,或因你跟我有什麼重要關係 ,而是因為你是你; 同樣的,你尊重我並愛我,只因為我就是我。有這種尊重與 愛的觀念,才有可能產生平等,產生民主。」湯米向了起來,無比的驕傲,說: 「尊重與愛,就是阿囉哈精神。」

   阿囉哈這名詞,原本是夏威夷土著文化的代名詞,竟被湯米詮釋的如此有現 代感又有豐富意涵。哲朗看著湯米這夏威夷土著容光煥發的臉,也不知怎麼就想 起台灣的原住民來。他離台前,因著一則原住民湯英伸殺害老闆一家人的社會新 聞,台灣正爆發著為原住民謀福利的社會運動,並掀出原住民壯丁作基層勞工, 女人淪落綠燈戶的悲慘事實。

   他知道夏威夷在制度上對土著有著層層的保護,但此刻才從湯米口中明白, 美國如何細緻的將土著精神文明與西方文明結合,並發揚光大,讓土著深深地以 自己為傲,也讓夏威夷遊客感受到的不只是天與海的蔚藍,還有一種令人嚮往的 人文精神。

   哲朗與湯米還聊了些別的,湯米便先下車了。後來他們沒再碰見過。

   哲朗有很多這種偶遇閒聊間,帶給他些許啟發的朋友。有些常見面,也有些 難得見一兩次。

   但哲朗最想念湯米這個僅一面之緣的朋友。尤其是兩個月後天安門事變爆發 ,讓哲朗不斷思考中國的民主這課題,湯米的「尊重與愛」,便迴響在他的腦海 。

   「尊重與愛,並非你有什麼,而是因為你就是你。」這觀念對中國人何其陌 生。哲朗相信,這觀念一定涉及西方文明中非常深的內涵,是他需要花時間去了 解的。

   終於還是與白還碰面了。

   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偶然相遇在餐廳。

   差不多近兩個月沒打照面,哲朗吃驚的張開口,都不曉得該怎麼打招呼才好 。

   白還很篤定。好像這兩個月的失蹤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您好啊!」他微笑地略移一下身子:「許久不見。」

   「是啊!您們都忙了些什麼?」哲朗回答。 

   「總不外是讀書與營生。您呢?」

   「也差不多吧!」

   兩人話題便打住了,哲朗感覺過去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關係又毀壞了,重又 回到第一次的見面。看著白還離去的背景,哲朗彷彿看到某種僵化的人際關係, 隱藏內斂的不敢外放的思想感情,無形地無可言喻地籠罩著白還的全身;不僅哲 朗無法打破,連白還自己也是無能衝開的。

   哲朗多希望自己對待白還,就像對待湯米或其他外國人,是乾乾脆脆不拖泥 帶水的,能開懷暢談當然最好,若很久無緣會面,甚至就此永隔連道聲再會也沒 也無妨......;除了偶而有些想念,也不需生發任何的遺憾。終究在過客之地, 碰的都是過客罷了。

   但他對白還就是沒有辦法,他用了很多的感情。因他從來就不能把白還視為 跟自己完全無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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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 陳韻琳•蘇友瑞專欄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