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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四月底的時候,在台灣同學之間耳語著一個消息,便是東西文化中心裡一 個大陸來的交換學者,在超級市場偷了兩隻口紅被逮著的事。偷竊在美國是很丟 臉的,更何況口紅是很便宜的東西,從台灣過來的觀光客,總是買大量的化妝品 回去分送親友,所以台灣同學傳著這事時,都多少露出不可思議的口氣。

   聽說這大陸學者是北大的教授,再些天就要回去的。他也不是沒錢,在夏威 夷這麼的省吃儉用,一定攢了些。但這回回去,他得解決住房問題這挺棘手的事 ,因此想送太太禮物,又嫌口紅終究是奢侈品捨不得買,便與起偷的念頭。

   雖說這是挺私人的事體,關涉不了別人,哲朗那幾天卻躲著所有大陸同學, 生怕讓他們知道他也聽聞此事,也說不上來這是怎樣的心理,總是怪怪的就是了 。偏偏這天中午餐廳陽台就白還王淮葉丹和他四人。哲朗拿著剛買的飯盒到陽台 ,才發現角落坐了他們三個。那角落恰恰被門擋住,否則哲朗遠遠看見一定會趕 緊躲回房裡去。現在四人撞見了,哲朗就非得與他們同桌聊聊不可了,否則還真 是見外的叫人起疑。

   哲朗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那三人仍是竊竊聊著什麼,看哲朗來了,止住話題。四人一桌坐了,卻僵得 很。那三人就等哲朗起話題,彷彿這是他的責任。而哲朗心中既有前兩個月的陰 影,又有近日必須假裝不知情的事端,失去所有的靈巧,變得好生木訥起來。

   四人竟沈默吃了有半頓飯。哲朗才說浙江上虞有個作家叫夏丏尊,他的文章 是國中生的國文教材。他這麼說,只是不經大腦的硬找出話題。

   「你還知道浙江有那些別的作家嗎?」白還問道。

   這可難倒哲朗,他抓抓頭,想了半天,竟想回唐宋元明清去了,素來這領域 就不熟,那還知道他們是那地方人呢?

   白還見他答不出來,數著指頭點了七八個人名,沒一個是他聽過的。

   「他們是哪朝代的?」

   三人聞此問話,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白還說: 「就是二十世紀的人哪!還是當今八○年代的。」

   「這我們是無從知道的。」哲朗道。

   白還提的,是中國分裂後的事,直到哲朗離開台灣前,這些還全是禁書。

   「光浙江就數了這些個,你就別說上海北京這些地方了。」

   「我倒是知道你們台灣有個瓊瑤呢!」王淮接口道:「是不是地方太小了, 怎麼就盛行些個白描文學呢?」

   白描文學這字的含意哲朗懂得,他這才知道自己代表了台灣,被狠狠輕視譏 諷了一頓,很不愉快,便不再說話,低頭快快吃完飯告辭了。

   那天下午哲朗又生氣又焦躁地一點書也讀不下,他方知自己己的自尊連帶感 情一併嚴重受了傷害。直到這時,他才有一種趕快窩回台灣同學群的渴望,覺得 自己才是真正屬於他們的。因此,當他既睡不著又讀不下書,煩悶的在校園閒逛 ,迎面看見最初邀他到台灣同學會聚會的學長走來,(他現在已知道他的名字是 陳守則),簡直是熱情的叫人有點奇怪。

   「陳守則陳守則,」他將手攀搭到肩上:「咱們聊聊吧!」

   陳守則瘦瘦高高, 長的滿臉青春痘,常在校園晃,一副閒得不得了的樣子。 他很會要寶,團體裡有他在就笑聲不斷,來夏大四年,還是滿口的洋涇幫英文、 和台灣國語,大家都道只要他開口,便知他打台灣來。

   其實陳守則很聰明,再幾個月博士學位便拿到了。他人寬廣隨和,和大陸同 學能處得好,在台灣同胞間尤其有人緣。來夏大四年,他推掉四次同學會會長的 提名,而實際上,他一直是台灣同學群中間的台柱。

   因此哲朗如此熱情的央他聊天,陳守則當然是不會拒絕的。兩人隨處找個蔭 涼處坐下。

   陳守則穿著T恤短褲拖鞋,仍維持他一貫的散漫風格。他原本就得人信任, 加之哲朗這日心事重重,因此哲朗滔滔不絕把就他與白還的相識、結交與近日情 感交惡五一十抖了出來。

   「怎麼變成這樣呢?」哲朗喪氣的說:「我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白還是剛從大陸出來的。若你遇上出來四五年的大陸留學生,情況可能會 好很多。你沒發現那白還,躲著所有的人嗎?」

   「他躲別人我沒話講。但我對他是所有夏大學生中最用心的的,他還這麼對 我。」

   「你覺得你對他用心,他說不一定覺得你另有企圖要害他呢!」

   哲朗用不以為然的表情看著陳守則。

   陳守則說:「你不了解兩岸分隔四十年造成的差距到底有多多。你作錯了。 你太積極的與他們建立關係,沒給他們足夠的時間準備。剛從大陸出來的人,對 別人是沒有愛與信任的,他們不相信你的好意。總要等他們漸漸適應了西方文化 ,才敢開放自己,與別人建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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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 陳韻琳•蘇友瑞專欄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