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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守則很同情哲朗。當初哲朗蓄意規避台灣同學,又與大陸同學靠攏,便有 人不以為然,還說出:「真巴結!」「有夠肉麻!」之類的話。那時陳守則便曾 替哲朗圓場,跟大家說出「再給他一段時間」的提醒。
因為陳守則在夏大期間,確是觀察到一個現象:雖然從台灣來的學生都會對 大陸學生無比的好奇,想接近談話,甚至引發政治辯論; 但從台灣出來的外省第 二代,卻會在好奇之餘,發生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感,總要在確知兩岸差距之大, 情感才慢慢平息下來。
但是哲朗平息的速度又比別人慢的多。
陳守則看得出來哲朗性格裡有某種易激動起來的濃烈情感,是蟄伏時難察覺 ,一踴躍起來又很難收住的。不曉得這樣的性格是否導致他以理工高材生突然降 轉社會?所以哲朗失望與受傷受挫的心,也會比別人來得大。
但是像陳守則這樣一個家族在台至少二百年的台灣人,就無法體會哲朗失根 的心情了。
「還有就是貧窮的問題。」陳守則繼續說:「一面臨西方的富裕,他們是很 難堪很自卑的,所以常常將這種感覺反應在過強的自尊心上。他們一出國外,多 半自成一封閉的小集團以保護自己;在小錢上也會計較,你想想,這些小錢換算 成人民幣是多麼龐大的數目啊!他們最受不了的就是台灣同胞擺闊。其實我們未 必有這樣的心,不過是手頭寬鬆些,請請客罷了!」
陳守則的聲音在哲朗的耳邊模糊起來。他的腦海中浮現一幕幕的畫面:他端 的菜坐進他們中間、他提著營養品去敲白還的門....。
父親信上說: 「.... 當兄弟般照應。 天若有知, 也會如是照應你堂兄弟 ....。」
「去!去那裡找你的歷史、找你的根....。」又出現田醫生的聲音。
哲朗驚醒。
陳守則正看著他。
他不曉得自己已沈默多久了。
「你在想什麼?」
「在想.... 」哲朗沈吟。一言難盡。
半晌,還是說出中午最深的創痛。
「他們竟然諷刺我們是小國島民出不了深度的文化。」
「噯呀也不是只有你受到這刺激。我們當中有好多人聽過類似這樣的話,快 被氣瘋了。你想想,這是他們面對西方文化與台灣有錢,唯一最自誇之處,為何 不搬出來談?何況大陸學者偷竊之事還在風風雨雨的傳播著,白還他們正受著傷 呢!」
哲朗沈思。他感覺出他和陳守則對大陸的情感不一樣。現在不只那邊的人排 斥他,連他與陳守則也顯出極大的不同。他從未感覺過如此的孤單。
陳守則繼續說:「你記不記得你剛到夏威夷那幾天,我曾找你去台灣同鄉會 ,你還問我會何不邀大陸同學?我說是有原因的。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們是有 隔閡的。」
「但我看你跟他們還是談笑風生呢!」
「我愛交朋友。他們是我的朋友。但你不一樣。你一直把他們當兄弟看。」
「難道不對嗎?他們是兄弟,你看白還,還是江蘇人呢!」哲朗被觸動了內 心深處,略顯激動。
「你的心情我略能體會,」陳守則說:「我也不願批判你如此接近大陸同學 疏遠台灣同學。但現在你也知道了他們跟你是多麼的不相同。台海兩岸這四十年 ,遙隔的不是只有時間哪!」
他們有一陣子沒說話。兩人坐在大樓前台階上,也不理會過來過往的人,儘 悶坐者。
陳守則來夏大比林哲朗多了三年。他早就倦怠了台灣跟大陸同學的針鋒相對 。奇怪的是台灣的大陸的遇見其他國家的人,文化再懸殊,觀念差異再大,也都 忍耐著相安無事,挺多用對方聽不懂的自家話罵一罵。但是台灣的大陸的彼此面 對,卻完全失去了這種容忍力,總要辯論到傷和氣。陳守則到最後歸納出原因來 ──彼此都不把對方當外國人看!儘管觀念差異根本就雷同兩個不同的國家。用 著自己國人的心情面對彼此,就會出現華人文化才有的人際關係:要求同一不容 異己。
漸漸的陳守則得到他自己的結論:「就算未來要跟大陸共同承擔歷史,」他 跟哲朗說:「現在也要情感上完全分離,否則得不到尊重得不到尊嚴。先學會作 朋友,才有資格談兄弟感情。」
哲朗從沮喪的心情中走出來了。因為陳守則告訴他一個他從未想過的觀念。 他太吃驚了,看著陳守則簡直像看一個陌生人。原來陳守則隨和寬闊的個性底下 ,有這麼堅持的深思熟慮。
自此以後,哲朗跟陳守則走得最近,讓人難明其理。
其實哲朗心底一直清楚他跟陳守則的最大差異:守則是家族世代務農,在台 灣有二百多年家族史的子弟,他卻是家族、祖墳族譜全在大陸的失根的人。
但他對守則懷抱最深的同情理解,當守則多年後赴美進修,竟參與了宣導台 灣獨立觀念的團體,他仍舊沒有批判他。而極其矛盾的,儘管被迫著不停觸碰台 灣獨立的話題,哲朗並沒有放棄渴望做中國人的真實感情。
他和守則同有深藏內在易激動起來的濃烈情感,但最終選擇了不同的路。
那天晚上,哲朗收到父親的信。這封信是台灣開放探親,父親返鄉回來後寫 的,裡面大部份是囑咐課業要上進與注意身體等,只在最後一段寫了他回大陸的 事:「你祖父母早已過世。帶我長大的大伯也死於文革。晚輩對我敬畏的太生份 。四十年隔開疏離掉太多的人與事。家鄉一切都改變,不似我夢中的懸念,盼望 了這麼久終於見面,卻只剩下幼年的回憶可作彼此的聯繫。家人均貧窮,需孔甚 切,我將能留的都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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