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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朗投入聲援運動約莫半個月,便按早訂好的計劃,搭機返台探望父親。出 乎他意料之外的,回台灣尚未感受解思鄉苦的溫馨,卻已先感受脫節似的疏離感 。
而這樣的脫節,在台灣各報刊也以天安門為主題的時候,理是不應發生的。
但他看著報刊上登載的募款與各式聲援活動,卻有一種隔閡感,遠不及大陸 更遙遠的夏威夷,曾給他的澎湃激盪。
總覺得在台灣處處看的是口號與宣傳。但他在夏威夷的投入,卻是極其用情 而用心的。因此他想念那裡,想趕快回去再參與。
一些尚留在台灣沒出國繼續學業的大學同學得知他回來,聚了一次。
他不由自主的談起夏威夷支援天安門的行動,講得甚至有點激動。
同學們卻挺是譏諷的:
「我去參加一機構舉辦的『支援天安門,送報到大陸』活動,講是要摺報一 個下午,卻花了至少一小時介紹他們的機構,並感謝某董事長、某某經理的廢話 ,我終於不住了,跑上去大聲質問:『你們到底要不要摺報紙啊?』」
「你們夏威夷都是些單純的留學生,容易叫運動保持理想的色彩,在台灣天 安門簡直是被各機構各企業用來打知名度了。」
「真正有心的人,大概只知道捐錢吧!在台灣,所有的理想全可化約為一單 純行動:捐錢。」
「噯呀!昨兒個晚報田曉慧寫一篇文章,談的正是『除了捐錢,我們還能作 什麼?』內容大致是說,台灣若沒有誠意徹底推展民主,是沒有資格聲援天安門 的。」
「田曉慧?就是我們學校那個名女人田曉慧?」
「還會有誰?她大概跑到那晚報去作記者了吧!最近常有她的文章。她跟大 學時代的風格倒沒大變,就是更犀利了些。」
「大學時我就常想,還有誰敢追她?天下的道理全教她拿去了!」
話題從天安門轉向田曉慧。
一聽到田曉慧三個字,哲朗心頭一震,便不大能專心了。
那種對台灣的疏離感,在話題碰上天安門時,是極其強烈的,幾乎是兩個星 球的遙遠;但一轉到田曉慧,心頭強烈的痛楚便打散驅走所有的疏離感。
那痛楚竟與過去的痛楚如此相似,彷彿他從未離開過台灣;甚至讓他有一種 錯覺,去夏大根本是白走一遭,他一點改變也沒有。
當然這僅只是錯覺。
他的同學都感覺得出來他變了,只是說不出來他變在那裡,連他自己也整理 不出來。
一如他在飛機上曾想過的:將有些全新的在哲朗身上著生,有些舊的會丟掉 。只是蛻變過程中,新與舊都是曖昧不明的、難以交代的東西。
或許他期待的舊,便是田曉慧。
但是正是田曉慧刺激他去尋覓某種新。
若他丟掉田曉慧,他也去掉尋覓新的可能性了。
因此田曉慧一直是他心中的一種痛。
再上飛機返夏威夷時,竟是帶著有曉慧文章的那份晚報,和心頭的痛回去的 。
從他知道曉慧在這家新起的晚報社作記者,他便每天固定買這家的晚報看, 就像過去一樣,帶著一種距離,欣賞她所做的一切。
晚報風格比較起來是自由派的,因此曉慧能維持她一向就有的獨持異議的立 場。當大家都在「聲援大陸民主」時,她卻一直用銳利的筆鋒「聲援台灣的民主 」。
奇怪的是,曉慧筆下的天安門,就不再有著疏離感了,這當然不僅只是因為 它是曉慧的言論,也是因為曉慧拆除了某種外在的屏障,直搗內裡。雖是不同的 角度,她一樣是用了心用了情的。
曉慧讓他想起陳守則。但陳守則只是個持守理想主義的書生,他可以把目標 推到最激進,卻在與任何不同立場的人相處時,維持著開闊不排除異己的戲謔。 而曉慧是個實行家,目標及或不如陳守則般激進,確是咄咄逼人誓不罷休的,簡 直有與異己勢不兩立的辛辣味道。
不曉得陳守則與田曉慧匹配起來會如何?偶而哲朗在看完晚報會胡思亂想道 :他們兩人的大原則是一致的,但一個重理論,一個講實際,一個豁達一個犀利 ,真是配的好啊!
想到心就酸起來!
飛機再度離開台灣地面時,他向心中的田曉慧告別。其實此番回台,他根本 沒有去找田曉慧的勇氣。他心目中的曉慧,永遠跑在遙遠的前面。而自己呢?這 一年來他到底在追逐些什麼?尋找些什麼?他何嘗對自己對家國有過任清晰的洞 見?本是期望蛻變新生的,卻更加迷惘了。
因此那種痛便油然而生。
飛機一抵夏威夷,他直奔夏天活動中心「聲援中國民主」的辦事處。
他心中的景象仍是事變後最初的兩週。
但一切所見均令他愕然。辦事處已被撤走,人去樓空。只剩下「聲援中國民 主」的紅布條垂在廊下,也已褪色。
哲朗一頭霧水的找到陳守則,一探究竟。
「事情都結束了。」陳守則說:「現在大家各管各的。」
「才過一個半月啊!大陸民運人士才陸續在脫逃中,怎麼說事情結束了?」
「一開始這樣的聯合是沒問題的,但久了台灣同學就開始疲倦了,整場運動 一點主導地位也沒有,耗這麼多時間金錢,盡做著小角色,到底意義在那?就有 台灣同學跟大陸同學商量,能否重新定位台灣同學在這場運動中扮演的角色?」
「結果定位是什麼?」
「當然是沒有啦!這根本是大陸的民主運動嘛!國情不同背景不同,走過完 全不同的歷史,要台灣學生參與,當然只插花。」
「台灣終究是走過極權過到民主,經驗難道不能傳承?」
「是啊!也有人這麼想。結果大陸同學說,他們要的不是台灣的民主。」
「這什麼意思?」
陳守則聳聳肩:「大概他們看到更好的吧!」
見哲朗如此錯愕,陳守則拍拍他的肩算作安慰,便離去了。
哲朗這才感覺到時差的疲倦,眼睛都快睜不開來。他拖著行李袋走回宿舍, 東西一扔,便倒在床上。夏威夷與台灣隔得好遠。
「妳一直知道妳要什麼,並且妳一直如此的努力,而我卻仍在找尋,尋到的 只是破碎、空茫,與走過千帆皆不是的挫敗。」
他昏昏然跟曉慧說,便沈沈睡去,什麼夢也沒有的睡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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