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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中抵達夏威夷已是九月。他有著快及肩的長髮、不修邊幅的臉,與高高大 大的個兒。性格爽朗、背著行李袋,才在樓梯間,笑聲便傳遍了整層宿舍。
「嘿!我打台灣來。」維中說。
哲朗便是聽見了笑聲,探出頭來張望。
次日,維中發現哲朗搬進他隔壁。
維中認識的哲朗,是個一頭栽進書本裡的人。與人交往雖不積極,態度倒和 善沒什麼排拒的心理。他不太愛起話題,但若別人談起什麼,也還能回應。沒什 麼稜角不大出鋒頭,不惹人厭,也不引人注意。相當的隱藏而內斂。
但維中是個交遊廣闊的人,他身上正應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名言。不 管是在電梯內在餐廳,或在樓梯間、浴廁碰到了人,管他是怎樣的膚色從那個地 方來,維中皆趨前問安示好握手拍肩,維中氣質裡含帶極強的親和性,給人溫暖 的感受,贏得許多人的好感。
因為維中這個名字對老外來說太難記得,加以維中的自我介紹定有「從台灣 來的」, 所以大多老外喊他「 Taiwan 」。 但是有一個愛爾蘭人喊他「China 」。 這是因為維中介紹他那個「中」字,說是「中國」的「中」,愛爾蘭人便高 興道:「 Oh,I see!China。」
又名叫 Taiwan,又名叫 China, 這對海峽兩岸來說,是挺惹爭議的事,但 維中人緣太好,也就沒什麼引以為忤。
後來哲朗認識到維中的「世界一家觀」, 回想起 Taiwan 與 China 無意間 竟同時出現在維中的身上,份外覺得是無巧不成書,幽默而適切。
陳守則離夏赴美國本土後,哲朗彷彿是收刀入山的俠士般,決心好好讀書了 。
原本哲朗就是個會讀書的人,加以痛定思痛立定心志的結果,其勢銳不可當 ,馬上就叫很多教授注意起他來。
所以維中認識哲朗的時候,正是他另一個階段的開始,維中對哲朗的過去一 無所知。
陳守則上飛機以後,哲朗在心底說:「把那個最被你了解的『我』帶走吧! 那個『我』原本就是因刺激而出,現在又因刺激而隱退,或許天生我原本為的就 是學問。」
終歸說的是心境而已。當哲朗砥礪研究社會與經濟的時候,他不可能不想著 台灣,也不可能不想著中國;即或不再急於尋求答案,內心深處仍有著尋根的心 情。他已不再能像他曾有的,將一切熱情投注在為學術而學術的陶醉裡。
兩年不知不覺的流逝。
一切改變有因有果的發生。
台灣的政爭已由老國代退職,改為更激烈的統獨之爭。
哲朗與白還已能自然隨和的談笑。
白還比哲朗更明顯的有了些改變。他開朗的多,也開放的多。天安間事件彷 彿擊碎了他心中的牆,使西方文化更易滲透進他的心靈。他敢跟各式各樣的人作 朋友,也敢表達他對這樣事或那樣事的看法,偶爾辯論起來時,甚至會因著強烈 抒發己見,顯得獨斷。這跟初來時被動因應話題,深著城府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不知什麼時候白還買了件夏威夷最花俏的 T 恤,有一天突然穿上了, 哲朗 看見,差點認不出他來。
他們在一起多半談功課,白還稱之為「談專業」。白還本身學的是美國史, 但專攻美國與中國的外交史; 哲朗學社會學,側重經濟面。白還說他打從心底佩 服哲朗的專業水平。
也會聊聊各國同學間文化背景不同發生的趣事或不解之疑。
哲朗與白還在一起,是愈來愈自然放鬆了。
其實和白還談專業也有談不通的時候。
白還說起自個兒大陸進入聯合國,是外交史上多麼重大的突破,哲朗心頭卻 隱隱痛起來。他不得不想台灣正喧鬧著要重返聯合國,大陸的百般阻撓,與因之 而起的台獨意識的高漲。
哲朗說起自己台灣經濟之起飛,驕傲的眉飛色舞時,白還何嘗不是心頭痛痛 的,想著自個兒國家的赤貧,與接連不斷的天災。
那心頭之痛,兩人都以微笑帶過,不提了!
也知道是絕對不能向對方提的。
六四兩週年之後,一個中午,哲朗與白還一道兒午餐,兩人都說起自己下午 三點有約。白還是要去中國同學會,說是法國民陣有人過來,大夥便想聚聚,談 些中國民主的問題。哲朗則是為了陳守則,他回台灣探親,特地經過夏威夷,哲 朗與他約了,想瞭解他參加的那個推動台灣獨立的聯盟,究竟在做些什麼。
當然哲朗只說了與陳守則敘舊。白還知道哲朗與陳守則是好友,兩人話舊順 情順理。
關於台灣獨立的話題,哲朗是絕口不在大陸同學面前提的,他知道不但不會 引發共鳴,甚至會劇烈的爭吵。
兩人各赴約會的時候,哲朗突地驀然醒覺了他與白還愈來愈放鬆自然的原因 ,那不僅是因為白還拆除了心中的牆,也是因為兩人都在民主的異國,學習交朋 友──給對方足夠的空間,並對不同意見給足夠的尊重。或許這是離開中國文化 ,走進異域,反而比較容易學的吧!
至於那無法妥協的沈默,是屬於歷史的傷痕,只好交回給歷史來解決。
陳守則只是過境,帶給他些許衝擊。但他跟不上陳守則的速度,他也停下來 沒有跟。
因為陳守則一離開,維中便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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