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但他晚上遲到了。
曉慧不願先進去,便立在寒風細雨中。山上風大不好撐傘,她將白圍巾拿來 包了頭髮,雙手躲在風衣口袋裡,身子在風衣中瑟縮。雨絲還是打溼了她的臉, 和她額前幾絲掉出來的短髮,臉因濡濕顯得光潔,像剛哭過似的,竟有些悲劇似 的哀怨,與楚楚動人的悽美。
曉慧等了好久,才見嘉青的車駛進她前面的停車場。
嘉青開門走出來,急匆匆關門,大跨步奔向她,將她摟進廊下。
「怎不在廊下等?」
嘉青沒撐傘,才這兩三步,已有雨絲化作透明剔亮的水珠停在他髮上。
「也不知會等多久,怕門口侍者覺得我奇怪!餐廳裡一人守著空桌等,也怪 !」
「對不起!」嘉青說。
嘉青將腳跨上樓梯,微彎了腰,拿隨身自備的鞋油布擦鞋。才雨地裡跨了兩 三步,沒多大濕,不費多少功夫。
倒是曉慧擦了很久。將腿弓起彎了腰,先擦右腳,再擦左腳,雨地裡站太久 ,鞋全濕透了。
然後曉慧才挽了嘉青的臂,進到裡面。
千言萬語,面對搖曳燭火,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想著該恭喜他、想著該 談談他的十大民生法案、想著自己將去中東戰火之地......,最後她說:
「我們結婚吧!」
「妳也知道我的看法。提這作什麼?」
「現在我沒結婚的事都叫讀者拿來取鬧。」
「妳理他們作什麼?」
曉慧說不出內心那點真正的心事。她渴望結婚是因為她愛汪嘉青。她寧願為 嘉青犧牲自己的獨立自主,她寧願守著一個家守著一個男人,她寧願自己不是現 在家喻戶曉的田曉慧,她寧願自己只是個平凡的女人。
這心事是多麼驚懼著自己,並驚懼著旁人啊!打從她大學時代起,便是個新 女姓的形像,她有才幹、有主見,與男生氣勢相等,甚且高過不夠聰明的男生。 不只一次,她公開場合對依附男人,除了男人便一無所有的女人不以為然;投入 婦女運動時,也是竭力爭取女人的獨立自主,並與男人的真正平等。她對女人的 種種自信,不知叫多少人對她印象深刻,並固定下她的形象來。
但她現在明白了她這一切的倡議,只是因為她從沒有真正深愛過一個男人。
「若我自己決定了我要被婚姻犧牲掉呢?你不是最在意女人該自己作決定的 嗎?」
「唉!這真是件挺吊詭的事,」嘉青說:「我感激一個女人會為我作犧牲。 她這份愛是很叫人珍惜的。但是....... 我卻不再愛她了啊,因為她改變了,變 得不是她自己,不是我心中期待的女性,她不再適合我了。」
曉慧低頭,長睫毛深深輕閉了幾次,彷彿是在用這樣輕微的動作,壓抑著、 處理著激動的情緒,汪嘉青總是營造出只能說理,不宜任性的氣氛來,因為他是 律師。
「妳想想我們的婚姻吧!」嘉青論理道:「我只會愈來愈忙的,常深夜回家 甚至徹夜不歸,而妳是遲早會跟我抗議的:『這哪像家?你根本是把它當作旅館 嘛!』離婚千篇一律的都是從這氣憤開始,現在妳條件再好不過,等結了婚再離 婚──」
「你怎知我會跟你取鬧?」
「因為我事務所裡積壓最多的案件便是離婚案件。我看那一對對男女來我事 務所大吵大鬧,我便寧願不要婚姻。它是枷鎖,卡死人的志氣。」
嘉青握住曉慧的手:「我愛著現在的妳,曉慧,我怕妳改變,變的平凡而庸 俗。答應我妳維持現在的自己。」
「我還能說什麼呢?」曉慧嘆道:「真的!嘉青!你已這麼清楚了,我還能 說什麼?」
像是要補贖著一些永無法圓的夢,那晚嘉青對曉慧是竭盡所能的體貼與寵愛 。
女人的心總是那麼容易的被滿足。
曉慧躺在嘉青的臂彎裡,又開始為嘉青的家憂煩。
「我幫你買些鍋碗瓢盆好不好?」
「作什麼?我又用不到。」
「廚房空蕩蕩的,那像個家?」
「像個家,有這麼重要?」
「早上起床時,至少可以幫你煎個蛋啊什麼的,不用趕去外頭買早點。」
「好啊!隨妳。」嘉青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她滿足的笑了開來。
「妳自已說,這樣有什麼不好?」嘉青在她耳畔問:「有我的愛,仍維持著 自由,妳儘可衝刺屬於妳的天空,妳說,這樣有什麼不好?」
「人家都當我觀念新,其實你才新哪!」曉慧說:「萬一我另交了男朋友呢 ?」
「那是妳的自由,我不好說什麼,對不對?」
「我是指同時交耶!」
「法律只禁止人有兩個配偶,沒禁止人有兩個男朋友。」嘉青打個呵欠。
「萬一他向我求婚呢?」
「妳只好作個決定,要不要走進枷鎖裡。」
曉慧在黑暗中沈思,兩眼睜得透大,愈來愈納悶起來:「你怎麼這麼講理呢 ?難道你不會吃醋?」
嘉青沒回答,他睡著了。
下一篇
虛擬 陳韻琳•蘇友瑞專欄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