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其實我對蘇美娟,就只有這一點記憶,她根本就是生活中完全吹不起漣漪的一小絲 微風,隨即被擠進腦海中某個塵封的倉庫裡。
甚至我完全忘記了這十年前小小的偶發事件,直到公文置於我的桌上。
蘇美娟!蘇美娟!我看著以電腦規規矩矩打出的明體細字,在腦海中的倉庫裡一 排排翻索著。怎麼是這麼熟悉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 mud。我親身走了進去,以楊過的裝扮,在十二皇族中廝殺 對陣,邊以自己創發的劍術,邊以挑撥離間的伎倆,製造對方內部的分裂。然後我看 見了已吃掉蘋果,因而昏迷的白雪公主,七個小矮人在一旁嚎哭。我走過去,在白雪 公主臉頰旁輕輕的一吻。
「cut!cut!」小矮人說:「親吻白雪公主的是白馬王子,不是楊過。」
我將劍拿出空中揮動, 大鵰也隨我之劍起舞,我狂笑道:「在 mud 裡面,什麼 都真實,什麼都可能。」
我看見白雪公主醒來,微微笑著喚我:「楊過!楊過!」白雪公主雪一般白的膚 色與純白的公主裝扮,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晃來晃去....。
然後我醒來。暑末秋初的清晨陽光刺白白的劍入我的臥房窗內,隨屋內擺設高高 低低的扭曲著自己。我想起了小龍女,想起了小龍女的哭泣。
──怎麼可以這樣?你傷害別人的感情太深太深了。
我恍然大悟!
蘇美娟已走入辦公室前廳,我知道。我的心突突地跳,卻基於某種不明原因的高 傲,我沒有出去相迎。
於是老闆在一一把各部門介紹給蘇美娟之刻,順理成章的把蘇美娟引入我的辦公 室。
我假意極其的忙碌不堪,甚至跟秘書助理根本不知為什麼的發怒,彷彿天大般的 業務正在被耽誤當中。
「小賈,這是蘇美娟。」
我抬頭。
──妳果真穿得一身白。我說
──果真一身白?她疑惑著。
不,是一身黑。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西式洋裝,在凸顯幹練的黑色細長窄筒西裝褲 之上,是線條簡單的黑色套服,領口大翻領,完全的白,極其顯目刺眼。她高佻,曲 線玲瓏,走路姿態神氣唬唬,來去有風。
「今年流行白黑對襯。」午休時間,會議室充滿討論蘇美娟的女性言談。
「感覺很幹練。」
「給人壓力。」
「她在深圳待多久了?可以做到分公司負責。」
「沒結婚才容得下這種事業企圖心。」
「對對,妳小孩不是長水痘,現在怎樣?」
「白黑對襯是日本流行,蠟染就流行混濁顏色,咖啡啦草綠啦。」
飯罷,男性習慣性的走離,到公司前廳吃煙吹冷氣。
──我不喜歡蘇美娟。小張的眼神在告訴我,但他一句話沒說。
如果皎皎在這裡,皎皎會把午休時間女性的佔據會議室,看做一種權力顛覆。皎 皎擅長詮釋, 小至任何一個動作,習慣,大至社會運動立法院滋事...,皎皎都可以 解釋成男性霸權,權力顛覆,邊緣戰鬥,男性主體文化或女性對男性主體文化的背棄 .....。
──會議室裡,女性言談在中心附近漫遊,以異質多元反符號系統的方式編織意 義,用以反會議的男性語言。皎皎會說。
──我不喜歡白皎皎。當年小張也用眼神告訴我。
蘇美娟當然不認識我的名字。 那年一場讓她心灰意冷的 mud 遊戲之後,她像個 在政治賭局中鬥敗而黯然下台的政治人物,遠離了 mud 世界的是是非非。 她那裡會 知道我與皎皎曾以戰勝者的姿態,隨著小龍女之成為網路熱門話題,私下取笑著蘇美 娟這名女子?在皎皎心目中,她正是男性主體文化下挫敗的象徵。
那時她在那裡?台灣?香港?當然不可能是深圳。後來有沒有用另一個代號繼續 進入mud,或進入BBS的言談?
網路世界是可以沒有名字的, 甚至可以跨國界 Gopher 進入台灣, 在網路 BBS 討論中成為另一人的敵人或朋友,可以與某人在對談或謾罵中,彷彿已是立法院的同 黨戰友,或已是敵對派系,恩恩怨怨多年,仍沒有洩漏出自己的名字。網路上沒有面 貌,沒有個性,或者是多重面貌,多重個性....,人際間交錯會合的,只是一個代號 。誰曉得離開網路世界後,走在街上那擦肩而過的某無名氏,是否正是數分鐘前網路 上對恃結怨的某個代號呢?
代號與代號真實相遇,而隱藏於代號後面更真實的真實,則永不現身。這就是90 年代沈迷網路遊戲的原因。
我又怎麼知道蘇美娟後來是否繼續在網路上與我交錯,或敵或友,讓我伴隨了她 服飾由白變黑的過程?
真實社會卻不容許這樣。名片上刻的絕對不會是一只代號。
「我叫陳曾賈,研發部主任。」我將自己的名片遞給她。
她看著名片輕輕一笑:「你的名兒是三個姓呢。這是真名還是假名啊?」
「我們喊他老賈,不知情的便以為他姓賈,常有客戶喊他賈先生,倒奇怪老賈也 不糾正,現在連新進員工都有人以為他姓賈。」
「是嗎?」蘇美娟莫測高深的看著我。
「你看她字正腔圓的,」老闆說:「據說才在對岸待個兩年不到,她的口音便有 了對岸的腔調。」
「就是說嘛!若我不招,便沒有人知道我是台灣過去的。」她解釋著。
「老賈這人不愛說話的。」老闆帶蘇美娟離開,聲音漸行漸遠。
奇怪就這麼幾分鐘會晤,我發現自己輸了。我一直沒有正視她,也不明白是什麼 原因,以至於她離開後,我才發現除了模模糊糊記下的身影與讓人印象深刻的穿著, 我完全不知道她的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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