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原來在絕情谷不管是什麼樣的情感,最終都走向幻滅。
公孫止和裘千尺的感情早已絕決,他們現在是政治立場完全敵對的雙方。
女兒綠萼一直以為母親不在人世,然後才發現母親還活著,而且陷害母親的是父 親。
她以為父親深愛著自己,最終才知道父親可以為了小龍女犧牲掉她。
當年,父親也為他自己的生命,擊斃愛妾柔兒。
短短一 天,綠萼的生命裡失卻一切愛的誠信,卻孤注一擲的把真心真情託付給楊 過,她從頭到尾就知道楊過所有的心全繫於差點成為自己繼母的小龍女。
沒有人可以抗拒企盼與希望一一走向虛無,所有的人都宿命的走向幻滅。
遍谷佈滿的情花卻成為絕情谷裡一切不管是真實的或虛矯的情感的反諷──無 情之人是不會被情花所傷的,只有情感濃烈的人才會。
情花之果難看而且難吃。
但情花之毒刺終於探出在絕情谷裡一絲不滅的希望:珍惜剎那,讓愛情成為永恆 。楊過與小龍女要不計一切代價的廝守,那怕短短的數日。
言談從無法顯出真實。
譬如小張,絕不會有人知道在極其沙豬的外表下,是個非常戀母情結的人。他無 法在離開妻子後安然入睡,總是輾轉反側。所以小張很怕出國考察,他寧願放棄這種 好機會。下班回到家,小張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連洗澡水都要妻子放好的男人, 但是在床上就變成戀母者。或許這正是張妻被呼來喚去斥罵連連之餘,仍坦然偷笑的 原因。床上的男人女人永遠是關鍵。
那麼美娟呢?床上的美娟呢?
寫故事,成為我下班回家感覺不再淒冷的原因,我在燈下電腦前,一個字一個字 拼湊出我所要的意義。我書寫了好多個故事,是文筆粗糙,不可能發表的故事。但是 每一個故事,都是我真正渴望的真實的講論。與人言談,變成是我最被折磨的苦行, 開會更是。
直到美娟出現,我開始改寫楊過與小龍女。每個字都用了很複雜的情感,我相信 我是真心想補償她被傷害的過去。
──如果情花是世間可以探出假象背後的真實,那麼,美娟的真實是什麼?
寫故事時,有時陷入遐想,再驚覺,深感不可思議。
公司裡很多人竊竊私語著美娟的一切可能性。老闆對美娟其實知道也不多。那次 台灣與深圳的分裂,老闆急急忙忙趕到深圳,是想在尚未大虧空前結束營業,沒想到 迎接他的是一個井然有序的公司,和清清楚楚的帳目。美娟防止了一切對公司可能的 不利。基於感激,老闆給美娟作主要負責人,其實心中忐忑不定很久。這次把美娟召 回,多少有一個用心,就是審核評估繼續把對岸業務授與美娟的風險,沒想到美娟呈 顯出來的一切,實叫人啞口無言。
財務室謠傳著美娟其實是老闆的女人。
我不相信。
──女性的邊緣戰鬥,最大的敵人是女人自己。皎皎說。
比起小張,財務小姐們的確更貶抑了美娟。在她們眼底性是美娟唯一的出線原因 。而小張,在會議上劍拔弩張,儘管言語不屑,至少暗示了美娟是他的對手。
我越來越多的幻想起美娟在床上的樣子,她與記憶中的皎皎參雜的出現於我寫故 事之際,最後融成我筆下的小龍女。
皎皎其實並沒有對不起我,她仍一貫的默契,翻在我身上,主動的挑逗我也挑逗 她自己,讓兩乳在眼前上上下下的晃動,最後那一剎那,我們顛倒位置,她在我下面 扭動大喊:「插死我!插死我!」,我們一齊經驗了從不會厭倦的高潮,氣喘吁吁汗 流浹背的攤在床上。
是我說的:「我們結婚,生個孩子吧!」
皎皎訝異:「我以為早約好了,永不結婚生孩子的。」
「只是想想,隨便說說。」我回答。
我怎能告訴她,我開始渴想婚姻?
──妳還需要我嗎?
──妳愛我嗎?
以前可以撒嬌似的問著這類傻話,現在竟然藏進心底,不斷打著悶葫蘆。
──如果你面對的是一個個婚姻暴力的受害者,一個個被丈夫欺騙拋棄卻無法得 到分文的社會底層女性,你就知道在不健全不平等的男女立法下,抗拒婚姻才是得到 真正的自主。所有的女性都抗拒婚姻,立法條款非修不可。
──但是我不會對妳施加暴力,我不會遺棄妳。妳不信任嗎?
──我當然信的過你,但是我得對社會大眾交代,寶貝。
我們的關係產生微妙的變化。皎皎偶而露出狐疑的眼神,望著我,像要望穿我, 望進不知多遠的地域去。我卻開始閃躲她的眼神,我不願意在她狐疑時直視她的眼睛 。
我的心境開始有了轉變。一點一滴的侵蝕著我原本以為理所當然的生活。我厭倦 政治,厭倦應酬飯局,厭倦社交,厭倦社運活動,厭倦被採訪成為名人,厭倦當名人 的丈夫,厭倦越來越感覺不被需要時,繼續作一個棋子。
我想要有婚姻,想要有小孩。我想一輩子圈著皎皎到深山隱居。
──在這樣立法不平等的社會,婚姻往往意味著被男性收編。
──皎皎,皎皎。
心境轉變中我們一切都還算平順, 直到有一次,我受邀在一個有 call in 回應 廣播節目中被採訪,我侃侃而談早已滾瓜爛熟的支援弱勢與對抗男性主體文化的理念 ──由一個男人口中說出,說服力總是特別的強。 幾分鐘之後,我接到聽眾的 call in,是另一個男人打進來的,他問我:「你真的從不考慮安安定定的家,兩三個可愛 的孩子,平平凡凡的為父之樂?」
我突然啞口無言。
空氣在沈默中僵滯,控制時間的大鐘一秒一秒焦慮的前進。
主持人悄悄拍我,又對麥克風說:「真抱歉,我這位特別來賓方才沒聽清楚你的 問題,請你再復述一遍好嗎?」
問題再度拋了過來:想婚姻嗎?想孩子嗎?想平凡嗎?
我還是沈默著說不出話,而且突然感覺到一種從未經驗過的疲倦,於是我深深吸 一口氣,不幸的把呼吸聲音傳進麥克風裡。
主持人趕快消音,拼命跟我使眼色。
──各位聽眾,我們都知道以男性的角色出面支持女性主義,是要擺很大的代價 的。你們同居多久了?主持人打著圓場。
我很詫異的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激動不能自已,雙手微微的發顫起來。
──我猜有十年以上了喔!主持人自問自答。
皎皎覺得我背叛了她。
她按捺著不問我關於那件事的任何問題,但在某個話題上刻意的沈默比爆炸出來 更可怕。
像在麥克風前一樣的沈默:緊張的,焦慮的,激動的,疲倦的,讓人期待又害怕 的,維持了很久很久。
──皎皎,我們談談那件事吧!我看著皎皎的背影在心底說。
但我們終於永遠無法談開。
我被毀在皎皎最擅長掌握的媒體。輿論傳言著我渴望有婚姻孩子,皎皎的自由使 我失去自由,女性這樣的自由是另一種霸權。
──沈默背後的抗議!!!媒體用著如此聳動的標題。
於是皎皎的運動出現不易讓人完全信服的瑕疵。那只能在心中想不能說出的真實 ,被我的沈默揭露了。
我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談清楚。皎皎拒絕談論。
我們有兩個月沒有肌膚之親。我恐慌著探索皎皎的身體卻屢屢遭拒。
最後一次和皎皎作愛,是在她一次社交酒醉後。她答應了,騎在我的身上,幾近 瘋狂的轉動,囈語著令人發狂的春話。她臉潮紅,幾乎要高潮,我等她翻轉。但她竟 然沒有,她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自己達到了高潮,而我驚覺之際,竟然無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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