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開十六年後,楊過與小龍女終於再度見面。

   其實被迫分開,對兩人未嘗不是一種祝福。楊過與小龍女其實都需要長大。 小龍女在絕情谷底閉鎖的日子,終於想清楚愛情之事。那古墓派古早傳下對男人 與愛情的禁令,其實是在掩飾一個癡狂愛情的真實。小龍女意欲委身下嫁公孫止,也 無非以為愛情是可以透過致命的自毀行動否認的。

   沒有愛情,情花就不會有毒。但小龍女知道,使她比楊過中毒更深的,卻是冰魄 神針。有了火熱的愛情,怎能再以冰塵封?愛情不應遮掩,而是執著到底。這是古墓 派古早以來就犯下的錯誤。小龍女決定終結這宿命的悲劇。於是小龍女毀了最後一絲 保存玉女心經武功的機會,讓愛情之慾熊熊燒起。小龍女成為一介平凡之女。

   楊過則是在等待小龍女的過程中,經歷了武林的洗禮。他孤獨的經驗武林世界的 是是非非,終於得到關於他父親的答案。沒有權勢是不腐化的。楊過的父親不過是一 介平凡之士,因此未能掙脫求取權勢必然而有的餽贈──腐化。

   他原諒了父親的平凡,於是心境就漸趨溫柔了。

   當小龍女與楊過十六年後相遇,人們看到的是兩個平凡的男女淚水中相認。

   「我們都老了。」楊過說。

   「不,是我們都長大了。」小龍女回答。

  

   會議接近尾聲,勝敗已分。沒有人可以更有力的阻止上海分公司的成立,也沒有 人比美娟更能勝任主管之職。美娟承諾著一個月至少返台一次業務彙報,帳目月結一 次以求徵信,唯附帶一則要求,就是對岸公司的人事由她統籌。

   「我這次回去就準備帶一個部屬走。」美娟說。

   我心中隱隱的不安,老闆也是,小張更是。

   「人選是你親人?哥哥還是弟弟?」老闆客客氣氣的問。我知道他是想問,是否 美娟背後另有一個男人作靠台。大家都怕分裂事件重演。

   我急切而緊張的等回答,像等待一場刑役的宣判似的。

   「一個女孩。」美娟說:「我不信任男人。」美娟刻意的看看小張。

   全場鬆一口氣。我禁不住微微笑了起來。她很幽默。小張在這場男與女的戰役中 輸了。

   其實這家公司,我算是年資最淺的主管。小張知道我跟皎皎分了以後,就把我引 了進來,主要是借重我──更正確的是我透過皎皎而有的政治資源。兩年來經濟的不 景氣使公司由高峰走向低谷,老闆便與幾個股東包括小張商議把市場轉向對岸。正以 為最低潮狀況即將撐過,深圳的老闆卻與這邊老闆不合分裂,不僅撤走自己投資的資 金,還丟出一個混亂不堪的帳目,虧空之多,眼見就要把台灣的主公司拖垮。

   美娟給我們公司又一個機會,而且她極其清廉,沒有挪走不屬她的金錢。

   我不像小張,我欣賞幹練的女性。小張為我跟皎皎分開,痛罵皎皎三個月,比我 還激動。

   我至今仍認為錯不在皎皎,終究是我立場開始動搖,我夢醒了,發現自己不過是 個平凡至極的男人。我需要安定的家,我想要孩子,我無法跟皎皎浪跡天涯。我祝福 皎皎,黯然離開了她。我已是個不該再擺在棋盤上的棋子。

   皎皎並未背離自己,她繼續主張一貫的原則。聽說她跟在野黨某位政要走的很近 ,其實我也不意外,很多事情甚至包括戲劇,最終都是很政治的,何況社運。女性主 義和在野政治,本就有又友好又緊張的奧妙關係。

   我相信她會過的很好,只是有一次,我不禁對她出現某種掛慮。

   同性戀議題緊接女性主義議題之後,成為社運的顯學。莫名其妙的是,這兩者之 間有著又惺惺相惜,又有一點張力的關係。

   於是在接受電視媒體訪問時,針對越來越熱門的同性戀議題,有女同性戀者 call in 問皎皎,

   ──妳是否同情理解女同志?

   ──我當然同情理解。

   ──那妳願不願意成為女同志?

   皎皎突然啞口無言。

   空氣在沈默中僵滯,控制時間的大鐘一秒一秒焦慮的前進。我看見她和過去的我一 樣,被迫走到十字路口。她咬著唇,思考著。

   但皎皎的停滯,隨即被睿智的迂迴式回答遮蓋。

   ──我只能說,現階段我不是女同志。

   ──那妳有沒有計畫成為女同志?妳最有能力作女同志,因為妳不要婚姻,就 已排除妳對男性的需要。

   ──我還是說,現階段我不是女同志。皎皎答。

   我擔心皎皎。她太需要群眾,這會使情勢不得不一轉再轉。她活在掌聲逼迫中 。

   離開皎皎後幾乎一年之間,我還是媒體的焦點,走在街上被人認出,回到家裡媒 體採訪電話打進來,我無處容身痛苦至極,好想完全的隱匿。還有什麼可言說的呢?

   於是我又玩起網路 BBS ,我製造一個代號,把自己隱匿起來。

   而且我玩mud,我的命名是楊過。

   我在網路上侃侃而談我的心事。

   ──有一個男人這一生只相信愛情,他把所有的希望全寄託於愛情。他想好好愛 著妻子,好好養一窩子女,他想讓家人依靠,他想完滿自己的婚姻。但是他生錯時代 ,他生在一個不相信愛情只相信性與權力的時代,愛情是童話故事,或是言情小說中 的浮濫文字。男人的愛情與婚姻不被信任,除非轉化成性與權力。

   ──男人不是好人但也不壞,平凡二字恰恰足以完整形容。平凡的他竟然在這時 代仍堅持不可以破碎的婚姻,捨己的愛。

   ──男人找不到老婆。女人聽不懂看不懂他的愛情。想望愛情的男人被女人懷疑 。男人並不想收編女人,男人想和女人一齊被愛情收編。可是女人只看到男人的性與 權力,因為女人說愛情是一種天大的謊言。

   ──男人終於明白,沒有愛情的時代,也是沒有信心的時代。沒有信心,就沒有 盼望。性與權力需要的從來就不是信心,而是政治,只有愛情需要信心並帶出盼望。 ...............。

   沒有歷史的包袱而能坦承自己真是愉快的一件事,我承認平凡,卻不需背負背棄 女性主義的罪責。沒有人認得我,我完全隱匿,甚至隱匿於皎皎面前。 我在BBS中治療自己,並養成寫故事的習慣。

   網路言談雖充滿無意義的話語,但它的確也提供一個完全丟開過去的機會,透過 網路的隱匿,不知多少人像我一樣,宣洩著那屬於他卻不能呈現出來的真實,譬如另 一種生活中不被容許的觀點,角色或性格,或自己無法接納的自我。

   因著真實人生中必然的虛妄,網路像一個遮掩真實的面具,卻弔詭的於隱匿中出 現某種真實,這樣的真實會使當事者如此吃驚,會跟當事者現實中的性格觀念角色如 此背反,簡直就是一次浴火的墮落──或浴火的重生。

   美娟即將離開,再見到她得等到下個月。我竟然在電梯裡碰到她,第一次有機會 與她距離這麼近,這麼可以平視她的眼神。

   但我竟然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我早已只會寫故事,沒有言談。

   是美娟先起了頭。

   ──謝謝你,寫故事給我看。

   ──妳喜歡嗎?

   ──喜歡。

   但我對言談太熟悉,我嗅聞得出虛矯,這是政治語言,真實的情況是她不喜歡。

   ──為什麼不喜歡呢?我是在為妳寫故事啊!

   ──為我?不對,你是在為你自己。而且....

   ──我不喜歡楊過,她說。

   ──但是在mud裡面,妳向楊過求助。

   ──mud?什麼mud?

   ──妳不是小龍女?妳不是蘇美娟?

   ──我是蘇美娟啊,但是蘇美娟跟小龍女有什麼關係?她答,怪異的看著我。

   電梯停在一樓,她跟我政治的禮貌的微笑,向大門走去。

   大門外炙烈的陽光之下,我看見一個女子,她在等蘇美娟。我看見蘇美娟走向她 ,拿手輕撫她的頭髮,又用手指輕拍她的鼻尖,輕握住她的腰,兩人相偕離去。

   我終於恍然大悟。她不是小龍女,她不是蘇美娟。

   我仍舊執著於寫故事,並選擇向世界封閉言談。言談是意義的耽延與遺忘,故事 逼向意義。至少說故事對我而言正是一種意義。蘇美娟說的對,我是在為自己寫故事 ,而我等待有人看的懂。這種等待,正類似於楊過與小龍女愛情的等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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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 陳韻琳•蘇友瑞專欄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