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之際
其實大多數的人給我的印象是對生命大有疑惑。 他們對事業漸趨下坡的不能接納,對年輕人竄起取代的抗拒,對生理衰敗的恐慌,對權力的緊抓不放, 對子女離開獨立的憤怒,對婚姻無法更新的冷漠放棄....,都讓我看見生命乃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生命之「大惑」與「無惑」的分野,其實是一個人承受得失,苦難,與死亡的承載能力 ──也就是有堅強的心可以經歷自己的「漸漸消失」。
1.恐懼「失」的「生存焦慮」
曾經我不斷問自己如何能「得」?或為何是別人「得」?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改問自己:「我該如何迎向終會面對的失?」
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提問,應是人生兩大階段的分野吧!
現在我覺得人生疑惑最多的時候,是在一個人自覺最幸福之時。那時該擁有的都已擁有, 面對未來,是一連串的未知,不知何時即將失去。
或者,疑惑最多的時候,是出現於正經歷重大的失去,不知此苦何時結束,不知是否還會 失去更多。
我稱這種疑惑為生存的焦慮。是對自己或對人生的沒有信心。它經常出現於生命走到一半 之時。
我經常於夜半時深深經歷這種疑惑,於自覺幸福中預感到生命的漸趨衰敗,非常想緊握現 在永不鬆手。那時我最能體會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主角便是一個總在生命中體會殘 缺的人,因此驚見金閣寺之美,便一把火焚毀,以使剎那成為永恆,使美在記憶中存諸永 久,永不失去。
但人生終究不同於金閣寺,有誰忍見生命於最美好狀態中被焚毀?
所以我羨慕對人生無惑的人。孔子說四十而不惑,為什麼是四十呢?為什麼可以無惑呢? 是否是因孔子心目中的四十,已經歷太多大風大浪,太多的得與失成與敗,以至於對生命 游刃有餘了呢?如果現代人比古時人多活了二十年,又比古時人晚二十年經歷生命的大動 盪,或者,現代人的「無惑」,應是五十六十歲吧!
2.「無惑」與「大惑v
因此我觀察著年過五十六十的人。
其實大多數的人給我的印象卻是大惑。他們對事業的漸趨下坡,對年輕人竄起取代的抗拒 ,對生理衰敗的恐慌,對權力的緊抓不放,對子女離開獨立的憤怒,對婚姻無法更新的冷 漠放棄....,都讓我看見生命乃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大惑」與「無惑」的分野,是一個人承受得失,苦難,與死亡的承載能力; 也就是有堅 強的心可以經歷自己的「漸漸消失」。
有時我會懷疑,素樸的小民,比善高言大志的知識份子,更接近不惑。譬如說我的婆婆。 我的婆婆命運是很坎坷的,丈夫過世的早,他用雙手為人洗衣服拉拔四個孩子長大,並幫 助我的先生完成了大學學業。她的個性艱毅,具有客家人吃苦耐勞的韌度,從我嫁過去以 來,很少聽到她對命運有過抱怨。我曾經問過她:「當丈夫過世的那一刻,她是如何面對 的?」婆婆說:「四個孩子在身邊,不堅強是不行的。」婆婆的教育只有小學程度,她簡 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我體會到某種我尚無法得著的不惑。
婆婆把孩子視為他生命的重心,任勞任怨無怨無悔,她的心願也十分平淡,只要孩子生活 平順工作穩定,是個好人就可以了。
因為孩子是生命的寄託,所以當我與先生結婚的前後一段時間,婆婆出現了一種情緒失調 的狀況。我略能理解那不能言說的原因,心中很是悲憫,但也知道我不可能完全理解,除 非我自己的孩子也到了結婚的年齡。在婆婆情緒起伏變化萬端中,我曾擔心這會是她生命 中不能逾越的關口。
不過婆婆仍從自持並自我調整中,慢慢接受了我,有時也會抱怨我先生不像從前那麼愛她 ,卻也是用著說說便算的不經心的口氣,並沒存苦毒計較的心。我從一旁親見了婆婆生命 的成長,也嘗試以自我年輕的心,細膩的體會一個人的生命,由不惑至解惑的過程。 婆婆於兩年前過世。得的是猛爆性肝炎。病發的快,轉眼即陷入昏迷。病發時,她脾氣很 不好,幾乎無人無事令她滿意,但在昏迷前夕,她開始沈默無語,只是不停的流眼淚,好 像有太多對人生的感慨,對死亡的無奈,以及不甘心。
我們在一旁心痛如絞,那時才明白死而無憾,是多大的福份,但我們與她之間只能剩下肢 體接觸來表達情感的關愛,言語已不能溝通,並非她不能聽我們不能言說,而是身體劇烈 的痛苦,與接近死亡的邊界,已使我們與她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婆婆過世時近六十五,在生理的劇烈痛苦中,與死亡的未知前面,即或曾經歷最劇烈之失 ,看透不知多少別人未曾看透的事物,仍未能完全無惑。
3.「失」「苦難」與「充滿」
於是我知道,得失之際,是否能無惑,還是要看「失」的背後,有沒有能充滿的事物。 婆婆於失去丈夫之際,有兒女在她心中充滿,於感覺失去兒子之際,有期望兒子幸福的盼 望在心中充滿,但是最後一關,面對死亡之際,她沒有可充滿心中的事物,因為她不理解 死亡背後是什麼。
也就在我的人生提問從「如何得?為何不是我得?」漸漸走向「如何面對必然之失?為何 不是我失?」我發現自己較能貼近苦難的胸膛。
我收集了很多苦難的照片,至少在近幾年,有非洲的飢荒,南斯拉夫的內戰,烏干達的種 族屠殺...,有時心情不好開始鑽牛角尖,就翻閱這些圖片,問自己有什麼資格煩惱?
我很喜歡的一個美國神學家尼布爾就說,人面對世界苦難要長存「感恩」與「贖罪」的心 ,我想應是我「有什麼資格煩惱」的深刻詮釋吧!
其實面對世界無法解決的苦難,若心中沒有可充滿的事物,也經常是無力的。
譬如普立茲攝影獎得主凱文卡特,他那張禿鷹等候一垂垂近死的小女生的照片,已引發道 德性的爭議:他是該去救人,還是該攝下照片?凱文卡特說,當時他見一小女孩歪歪倒倒 的走著,一路哭,走三四步便倒到蘇丹乾裂的地上,而她背後,一禿鷹靜靜落了下來等候 ,他不由自主按了快門,趕走禿鷹,然後由於衝擊太大,他頹然坐在附近一棵樹下,點了 煙,然後哭了起來。
而另一個有名的戰地攝影記者麥庫林,三十年來,拍過塞普路斯,越南,柬埔賽,剛果, 比亞法拉,以色列,北愛爾蘭,直到拍完黎巴嫩薩巴與夏提拉兩處大屠殺以後,決定不拍 戰爭改拍風景。他回到自己的家園,渴望和平,渴望寧靜,在自己內心的方寸之間找到一 片淨土。他說,我有罪,當我行囊裡帶著拍好的底片安全離去時,他們仍在飢餓和戰火邊 緣等死,我已沒有辦法再承受這種罪惡感。但當他拍寧靜風景時,他卻又深知和平並不容 易,正常生活絕非理所當然,因而也有罪惡感。
我屢屢從他們的心境中,看見想除去世界苦難,再不然想承負世界苦難,卻一點也不可能 的無力感。
面對人生必然之失,心中都要有所充滿,更何況這些苦難之劇,是人間之最慘,那心中要 充滿的事物,也必須是最大,才有可能走出無力感的窘迫。那充滿人心的,必須能夠逾越 人性之侷限,生命之短促,歷史之善變。
基督徒說,除了創造宇宙的,永恆的神自己成為受限的人,來承受世界苦難,並貼近苦難 的胸膛,使受苦者可以在祂懷中安息...,還有什麼可與苦難等重,配充滿人心呢?
在聖經上也提及殉道者保羅的死。他為著信仰受迫害,被刑求被關被判死行,但在痛苦與 死亡面前他的遺言是他有大喜樂,因為對生對死,他都得著了秘訣,那就是從永恆中來看 現世,因此得失生死或痛苦,都因經歷永恆上帝的愛並對永恆的盼望而成為祝福。
他在死前說,我們要喜樂,並且是大大的喜樂!
奇怪的是這話出自身在苦難中,已一無所有,即將離世,並知世上將有大苦難的人之口。 承負苦難的上帝,真的是得失、苦難背後,可以充滿人心使生命無惑的執著?我很稀奇這 個答案。
跟自己的心靈說話
我是如何面對人生之得與失,幸福與苦難的?我的答案可以說服自己,使自己對人生真的無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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