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框框

　　 1996秋天，正當兩岸關係最緊張的時候，我跟幾個好友聚會聊天，談到了閏八月。那時大家的 話題都不是談「誰會贏？」而是談「能撐多久？」。股市一路下滑，黃金上揚，偏偏政府很不 爭氣的連發生幾起金融風暴，還謠傳有若干官員牽連其中。

　　 新竹是個比較特別的地方。不僅高學歷者密集，而且有相當大的比例擁有綠卡。

　　 當我跟好友聊天時，好友談到周遭人話題中偶而會說及是否該去美國，以及是否該略囤積一點 食物日常用品，買點金子等等......。大概是有「職業病」了吧！邊聊，我邊就幻想出一個畫 面：我們家堆積了一些食物與日常用品，可是學生進進出出我們的家。學生有沒有呢？如果沒 有，我能不給嗎？

　　 我記得看過一篇文章，說到大陸文革期間，有一個父親出外用物品想換點食物吃，因為家中妻 小都已挨餓到沒有力氣了。他很僥幸的，後來換到了一張蔥油餅，便小心翼翼捧著帶回家去。 但是在路上，香味陣陣自掌心傳出。這個父親自己也是餓的半死。他想，只吃一口就好，只要 一口。於是他吃了一口，可是吃完，他有好想要第二口。他又說，再一口，填填肚子，再一口 就好....。後來他回到家，已經沒有蔥油餅了。孩子巴巴望著他問：「有沒有換到東西吃？」 他撒謊說：「沒有。」說完，眼淚掉了下來。當我看到這裡，我的眼淚也跟著掉了。我一點也 不責怪這個男人。他並不是不愛妻子孩子。只是他實在太餓了。人真的是很軟弱的。

　　 因此我難免會想，若我囤積了些什麼，學生卻沒有，我可能會毫不顧惜的分了出去，但是也可 能會偷偷藏了起來。誰曉得？除了事到臨頭，誰也無法相信，自己竟是這樣這樣的軟弱。若我 真的到時發現自己有私心，自己不像過去一向所想的很愛惜學生，我會如何掙扎的看自己呢？

　　 那年有另一重大的震撼，就是我一個好朋友得到癌症，一發現就是末期。關於苦難的問題，聽 的很多也說的很多。但是當我南下去看她與她的丈夫，還是在心中出現許許多多環繞苦難，與 苦難相關的疑問。因為我這朋友，真的是「義人受苦」。

　　 我心中最大的疑問，就是面對真真實實在受苦的人，還能說些什麼話？勸勉，有資格麼？體貼 的言語，碰的著深處？意願分擔，能減少她的痛苦嗎？我很無力，因為我知道我實在是不能做 什麼。若病情穩定好友不那麼痛苦，我就略略放了心，若我知道情況又變壞，痛苦到極點，我 就對我生活的平順深深的抱歉，在歡笑中若突然想起她，便不敢讓自己太沈浸於歡樂。就算是 對好友掙扎於死亡邊際的敬意吧.....！

　　 但我深深知道，我所願意做的一切，不可能減少一絲一豪她的痛苦，與她丈夫的痛苦。而最明 顯的笨拙，就是在他們面前的代禱，自己邊禱告邊就覺得其實言語很不著邊際，還有就是詞不 達意的問候，特別是問到深愛她因而很痛苦的丈夫：「你還好吧？」他回答：「還好！」那時 我都很抱歉。因為我不能為他做什麼。膚淺的問候，意義何在？

　　 我對基督徒之間的彼此分擔起了很大的疑惑。能嗎？受苦的人更大的苦，就是在痛苦中竟是完 完全全的孤單。而這種孤單絕不只是因為約伯三友式的落井下石，更在於就算朋友真想承擔， 卻深深受限於人本身的有限。

　　 當好友在癌症最末期時，被送進加護病房，也就是說，除了一天兩次的探望時間，完全與摯親 隔絕，只剩下會好好照顧她，卻無所謂親情友情的護士。可是這時也是肉體承受最大痛苦的時 候。我人在新竹，打電話向其他友人詢問，友人說：「她無法說話，只能寫字條，字條上說： 『上帝離我好遠...。 』」這意思不是說，到最痛苦的時候，連上帝都無法安慰了嗎？

　　 她的先生跟我說：「她在最痛苦的時候，根本不想一步步走到盡頭，只想飛到盡頭。關於耶穌 的安慰，死後的永恆，苦難的歷練.... 對她而言全都很遙遠沒有意義。

　　 在朋友臨終之際，我突然想到耶穌在十字架上說的那句話：「父神！你為什麼離棄我？」我以 前只覺得很悲壯，徹底顯明了耶穌的受苦。但我現在開始注意「離棄」的真實意涵。我們都知 道上帝其實並未離棄，受苦是一個重要的過程，為的是受苦之後的大成全。但是，「離棄」在 十字架上的耶穌卻是非常非常真實的心路歷程，不僅無人能分擔，連全能的上帝也隱藏了。一 個人孤孤單單的受苦，完完全全的被棄絕。肉身與心靈並存的痛苦，這會是何等的軟弱？

　　 當耶穌說：「當背起自己的十字架來跟從我」，說的不只是使命，也是雷同的心路歷程：受苦 的心志，肉體的，心靈的，以及被棄絕的過程。這是每個人都得走過的人生，或早或晚，或長 或短，卻無一能倖免。有誰在走這一遭時，可以完完全全沒有過很軟弱的時候？

　　 所以我有時很怕一些基督徒對信仰太有把握，說些諸如不怕死亡不怕苦難，在逆境中因信仰有 喜樂....，說的斬釘截鐵，而其實說話的人並未經歷過多少太大的不順。我怕的是，當痛苦真 真實實的臨到時，他會無法諒解摯親的屬靈伙伴竟然無法分擔，無法諒解自己竟然如此軟弱， 熬受不了痛苦，更無法接納真真實實的感受：信仰並信仰的核心上帝與耶穌，竟然離他如此的 遙遠。

　　 人是很有限的，人是很軟弱的。當耶穌在十字架上哭喊上帝離棄祂時，上帝已經在成全了，祂 透過耶穌的被離棄，成全了赦罪之恩，接納了一切一切的有限與軟弱。

　　 因此在此書的結尾，我最想分享的是，每個人的人生中總有些軟弱與有限是走不出來的。總會 在某些時候，發現自己是完全的被遺棄，總會深深覺得與其他人離的好遠好遠，總會覺得信仰 根本無法安慰自己，甚至覺得「走出」，都是徹徹底底的不可能，很想「飛」到人生的盡頭。

　　 若是這樣，就待在好渴望走出卻無力走出的軟弱的框框裡吧！這不是表示你就此放棄自己，而 是把你的信心建立在「基督也曾感覺被遺棄」上。祂會因著完完全全的理解這種感覺，而徹底 的接納你。

　　

跟自己的心靈說話

或者我需要的正是這種經歷：連自己都不接納自己的軟弱時， 祂接納，不僅接納，並完全的理解我。

走出框框的世界 陳韻琳•蘇友瑞專欄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