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世界與正邪論的顛覆

看金庸的武俠小說


上篇文章,我從中國歷史與文學來看「俠」與「中國的離軌文化」。這篇則要專 注探討深及普羅大眾的「武俠小說」。

雖然談論俠的文學作品早在「吳越春秋」中就已出現,卻是白話武俠小說最影響 現在的中國與台灣。白話武俠小說中,最被譽為無人再能出其右的,就是金庸。

金庸寫到「射雕三部曲」時,其創作武俠世界的幻想功力已經震驚華文世界,奠 定其武俠小說史中的不毀名聲。

俠的典範──郭靖

「射雕三部曲」中的「大漠英雄傳」,金庸塑造了他心目中的大俠形象郭靖。郭 靖為人忠厚老實,是個不善言詞,也不聰明的孩子。他父親是一代忠良,為異族金人 與朋友之義犧牲了性命,郭靖的母親為扶育郭靖,遠避大漠,就是後來蒙古興起之地 。

郭靖在成長過程中一直有武林好事者江南七怪教授武功,但是郭靖資質遲鈍,經 常教人灰心。可是等郭靖長成後,竟然得到武林各家的真傳,包括蒙古哲別馬術箭術 ,江南七怪武功,桃花島落英劍法,全真派武功,九指神丐的降龍十巴掌,主要原因 是,郭靖敦厚有禮深明大義,並其父的忠貞烈事,深深打動了武林世界的俠客。

後來郭靖終於面對與他有情的蒙古和他本國大宋發動戰爭的殘酷事實,郭靖之母 毅然自殺,讓郭靖無後顧之憂,郭靖便返回大宋,成為反抗異族的中流砥柱,後來也 死於死守襄陽城的戰事中。

從郭靖,我們看到金庸心中「俠」的典範,有膽有義武功高強,且穩重有禮。

但是,在大漠英雄傳中,金庸另外又塑造了一個黃藥師。他與郭靖相較,並非「 非」或「黑」,而是「邪」。其邪,主要來自完全不守禮法約束的個性,來無影去無 蹤,絕不受約束──包括父女親情。他唯一的執著,是在對妻子的愛情上。

當然,黃藥師不喜歡郭靖,嫌他拘泥禮法又不夠聰慧。他傳授郭靖落英劍法,純 粹是因為女兒黃蓉愛上郭靖的緣故。黃藥師曾經說:
「我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父 的東西,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人人說我是邪魔歪道,哼!我這邪 魔歪道,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還少幾個呢!」

黃藥師比之武林世界中的大邪大惡者,對郭靖更是一個反襯。黃藥師這類人物, 也一直不斷出現在金庸小說中,或隱或現,彷彿質疑著金庸自己塑造出來的大俠!

典範的反叛──楊過

到大漠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神雕俠侶」,果真黃藥師這類人物成為主角,他就是 楊過。

楊過的祖父楊鐵心,跟郭靖的父親郭嘯天,正是義結金蘭,同死金兵刀下的義士 。(很久以後才知楊鐵心被人救活,流離江湖賣藝,以尋找自己的妻子和兒子)。但 楊鐵心的遺腹子楊康卻沒有郭靖這麼幸運。母親被金人迫婚,以至於楊康到成年後才 知道自己並不姓「完顏」。但楊康卻基於富貴中長大,難以再回貧賤的理由,仍舊不 肯改回「楊」的原姓,後也因此慘死,留下一個私生子,這就是楊過。「過」這字, 刻下他身世遭人不恥的烙痕。

楊過母親穆念慈隨即病死。楊過小小年紀,就必須為自己謀求生存,所以狡猾叼 專,精靈古怪,又因無人教養,所以禮法人際,一概不知!

當楊過在小說中上場時,正是碰見郭靖黃蓉等人時。楊過立即發現這武林世界誰 人不知的一對俠侶,對自己心存成見。他開始對自己的身世懷疑,為何名字叫「過」 ?但他心中卻相信父親絕對是好人,因此對種種有成見的眼光,都積怨成一種憤世妒 俗的不滿。他怨恨著人人尊敬的郭靖與黃蓉。

楊過跟郭靖很不一樣,因著他的身世與刁鑽個性,他處處惹人生厭,但他卻聰明 無比,武功連不經意看上幾眼,都學會幾分。種種機緣,使他學會全真教派武功,古 墓玉女心經,九陰真經,洪七公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連老邪黃藥師的彈指神功, 武林大惡西毒歐陽鋒的蛤蟆功與逆轉經脈,竟然都傳授給他,可說集所有正派的邪門 的大逆的武林功夫於一身,完全沒有是非正邪之分了!(歐陽鋒還是他的乾爹呢!) 最後楊過從一神雕與武林奇人獨孤不敗謝世後遺下的蛛絲馬跡,自創黯然銷魂掌,成 為無人匹敵的,不知是正派或邪派的武林高手。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楊過並不快樂,因為他從沒有被人好好愛過,他卻又不明白自己何以不被人愛, 到底錯在哪裡?

直到楊過巧遇小龍女,蒙小龍女收留並傳授武功以後,楊過的人生才開始有了意 義。他與小龍女不知不覺開展的戀情,將從不涉世事,不動感情一無眷戀的小龍女的 生命徹底顛覆了,兩人相依相靠,在師徒相戀,不為武林倫常接納的迫害中,兩人相 愛至死不渝,甚至分開十六年間,也刻骨相思。

與楊過反襯的人物,就是黃蓉──黃藥師的女兒。黃蓉也曾經像父親一樣反倫常 禮數,因父親反對她與郭靖交往,嚇唬她郭靖已有婚約兩人不可能有結果,黃蓉還說 出「就算兩人各自婚配,也要在婚後偷情」的無法無天的話來。

可是當黃蓉與郭靖結婚以後,漸漸就變了,少女時的任性,變成對自己女兒的放 縱,可是她卻是對楊過最不接納的人,理由是楊過的父親不正(但她自己的父親黃藥 師何曾「正」過?),楊過又太不守規格。所以在應當教授楊過武功的時候,竟然教 起四書五經來。

可以說,楊過這一生的悲慘境遇,甚至被迫與小龍女分開,都間接的與黃蓉有關 。因為黃蓉那任性至極的女兒郭芙,有意無意間,總是跟楊過過不去,又揮劍斬了他 的手臂,又使小龍女受劇毒。

反而是黃藥師的「邪」,自始至終從未改變過,他跟楊過一見如故,不拘倫常的 與楊過拜把起兄弟,而他對俠的至高典範郭靖,卻一直不理不睬。

金庸用楊過顛覆郭靖,以黃藥師和黃蓉的反襯,說出世俗間所謂的「正」與「邪 」,「是」與「非」,「禮法」與「大逆不道」,好像不是這麼容易分辨的事。但武 林世界卻想當然爾的以約定俗成的規範制約彼此,導致黃藥師與楊過這輩人,找不到 安身立命之所,最後只好逍遙遊走,以愛情,作自己最終的歸宿。

邪者,邪乎?

在射雕三部曲的第三部「倚天屠龍記」,金庸追著前面兩部所探討的問題,直直 指向「邪」的探討,問:武林世界中的「邪」,真的就是「邪」?

金庸用幾個人物來說明。第一個是謝遜。這殺死無數人,視為武林之大惡的人物 ,卻有個悲慘的身世:全家被自己的師父所殺。因此他為迫師父現身,假借師父之名 ,殺了很多人。但是,謝遜卻曾說出心中的痛苦:「為何要作正義之士?我看見的是 好人受苦!」謝遜表明他無法解釋義人受苦這苦難的懸疑,哲學的提問。

除了謝遜,再就是兩個女子:殷素素與趙敏。兩人一是武林中的邪派天鷹教主的 女兒,一是欺壓漢人的蒙古人,兩人都愛上武林高手正義之士:武當派張翠山與張翠 山的兒子張無忌,因著愛情,這兩個俠客都因此蒙上「邪」的不清白名譽。

金庸並在這部小說中為明教被稱為「邪教」「魔教」翻案,一說他們因為常與不 法官府為敵,刻意被官府打壓為「邪魔」,一說他們因宗教觀點,看待生死與一般人 大異,因此不被諒解。金庸甚至安排一些衝突點,讓讀者看見明教中人比武林世界更 有俠義之心。

因此透過倚天屠龍記,金庸不但顛覆俠的典範,也顛覆了「正」的典範:正人中 所視為的邪,真的是邪?

正者,正乎?

在「倚天屠龍記」中,有一個跟最後成為明教教主的主角張無忌,成很好的反襯 人物,就是滅絕師太。滅絕師太絕對不「邪」,甚至剛正不阿,絕不輕易受辱妥協。 但她內心深處有一隱隱存在不輕易洩露的野心,就是要光大峨眉派,使峨眉成為武林 至尊。這嚴格來說,也不能算是只為「小我」,終究有光宗耀祖的「大我」之心。

但就為這一點大我的野心,讀者就不太能分辨她逼迫謝遜,是為了正義感,還是 為他手上的屠龍刀。而滅絕師太這樣的性格與企圖心,當然十分輕看愛情,所以迫死 了愛徒紀曉芙後,又禁止了周芷若跟張無忌的愛情。

滅絕師太,在倚天屠龍記中,只是個反櫬,是個不得不讓人注意的疑點。

到了「笑傲江湖」,滅絕師太這類人就成金庸探討的重心了。那就是岳不群。 岳不群被人稱之為「君子劍」,足見其翩翩君子之風範。但小說到最後五分之一 處,讀者才恍然大悟,最邪者才是岳不群。他為要得著武林盟主的身份,用盡一切方 法搶得闢邪劍譜,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徒弟令狐沖與女兒岳靈珊。也犧牲了愛情。

金庸在這部小說中,有幾個反諷:一是闢邪劍譜雖屬武林絕學,要習此武者,卻 必須自宮不成為男人。一是自稽康廣陵曲中傳承的「笑傲江湖」曲,先讓一正一邪的 兩武林人士捐棄正邪成為生死之交,其後又讓魔教(日月神教)教主之女與正派弟子 令狐充從知音到發展戀情。而荒謬的是,當令狐充手拿「笑傲江湖」譜時,竟被武林 正派人士追殺,以為他拿的是武功密笈。竟然無人通音律。

世間竟無正義答案,不如退隱

「笑傲江湖」中有一個退隱的人士風清揚,他早經驗過華山劍派劍宗氣宗兩派的 自相殘殺,也早識破岳不群偽君子的實質。在他身上彷彿看見楊過,看見黃藥師的縮 影,他也說過跟黃藥師類似的話:「不要做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就 怎樣,行雲流水任意為之,什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是狗臭屁。」

但他選擇退隱,就跟楊過,跟黃藥師一樣退隱。我們會發現不拘禮法不管正邪的 人物,在金庸筆下幾乎全數不愛過問世事主動退隱。至於本在正派中的人,則是歷經 滄桑透徹了悟後,決心退隱。例如張無忌,是眼見明教中暗藏野心者企圖排己,灰心 之餘攜趙敏退隱,令狐沖,眼見自己師父的真相敗露,失望之餘攜任盈盈退隱。

無論如何,退隱幾乎是正者非正邪者非邪後,不得不笑傲江湖的一種結局,瀟灑 固然瀟灑,卻完全沒有了影響力。

這種找不到人間究竟何者為正義,不得不退隱的主題,到「鹿鼎記」就發揮到極 致了。金庸自承鹿鼎記是他最得意的作品。除了上述探討正邪的主題繼續發揮外,在 「鹿鼎記」中,金庸並企圖顛覆了漢族與異族間,前者必正後者必邪的觀點。就以漢 族為中心的角度而言,金庸可以說是直到「鹿鼎記」才有大突破。

「鹿鼎記」裡的男主角韋小寶,遊走在清朝康熙皇帝與反清復明的武林人士間, 竟然可以事事順遂,完全不被識破。在完全對立的朝官與武林,滅明與復明之際,韋 小寶說他用的完全是同一套法則,就是自幼長大的妓院裡的法則。在他看來,朝廷與 武林,清朝與反清的在野勢力,根本是完全相同的一回事。這真是大大的反諷。

而韋小寶最終是在個人對朋友──不管是朝廷裡的或武林裡的朋友──的至真情 感中,無法取捨,而做出「不如歸去」的退隱決定。

真逍遙乎?

從郭靖到韋小寶,金庸所討論的俠,差異是何其之大!光就這點來說,金庸的武 俠小說定於一尊是有道理的。他敢於推翻自己過去塑造出來的英雄形象,也幾乎推翻 了中國文化中從內聖到外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律則。

但推翻以後,金庸終究沒有找到「正義究竟為何?」的答案,退隱,也成為真實 歷史中與文學想像中,因無解難題不得不然的命定結局。

中國文人一再企圖透過文化離軌者「俠」,來找到自己的情感投射,找到另一種 義理的可能,金庸卻把俠世界搞幻滅了。

有沒有這一種可能,就是「義理」的源頭根本就不存在於人世間,所以人們徘徊 來去,永遠只能找到一種相對的可能?會不會真正的義理,根本就隸屬於一種超越的 存在,而中國文化中因著沒有超越存在的觀點,所以從文學到武俠小說,都只能掙扎 於相對之間,最後乾脆在退隱中逍遙自己呢?

  

  

下一篇:西方價值系統的反映

  
過招 陳韻琳•蘇友瑞專欄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