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阿!人之一

──苦罪之疑


上篇「縱論西方基督教文學作品」這個主題,是對西方文學作品宏觀的縱論 ,雖有呈現價值體系的重要參考,但若能詳研一部影響東方或西方的作品,以細 研角度跟宏觀縱論相輔相成,應當可以呈現出更多的價值系統參照。

大陸學者劉小楓先生曾經提出「價值現象學」的文學比較模式,就拿「卡拉 馬助夫兄弟們」與「紅樓夢」兩部大部頭作品來比較,以看出基督教文化價值體 系與中國文化價值體系的不同,我自己也覺得用這角度來分析,會使你我都更提 昇了讀文學作品的境界。因此我將連著四期分別談談這兩部作品,我相信您在享 受聽故事的趣味之外,也會很清楚的比較出這兩部作品背後的價值體系的異同( 註)。我會先用兩篇談「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再用兩篇談「紅樓夢」,並評析 這兩部作品背後的價值呈現。很自然的就比對出中國文化體系下的文學,與基督 教信仰浸濡下的文學,其價值呈現的差異。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部作品,有非常多的角度可以詳細探討,這篇我選 的主題是「苦難」,下篇則要談「愛情」。

苦難,是我不相信上帝的原因

這部書中,卡氏家族中的二兄弟伊凡,是很典型的知識份子。他讀過很多書 ,而且還在大學期間,就因文評才華,進入傳媒介。他對教會徹底反叛,而且很 蓄意的在其論文中故弄玄虛,讓教會與反教會者,都從其論文中找到支持自身的 立場。因為他如此聰明,加上對平庸者一種高傲的心理因而故意顯出的沈默,使 很多人都害怕他。

當他出現在小說中時,他是以一個學識高聰明過人的姿態,預備調解父親與 哥哥之間的仇視關係的。他盡力幫忙,但他從心底深深瞧不起他的哥哥與父親, 而且也使哥哥與父親都懼怕他。

伊凡不只一次坦承他根本不信上帝。在和作修士的弟弟一次晤談中,伊凡說 出他無信仰的癥結:他無法理解苦難。他無法理解上帝何以容許許多無辜的人, 甚至是天真無邪的孩子的受害?他無法理解上帝何以不阻止施害者者的邪惡?因 為這個緣故,他寧願不相信有上帝。他說:「因為沒有上帝,一切都可以被容許 。(指的是道德)」

雖然說出這樣的話,伊凡卻是個做事不逾越規範的人。他彷彿有一把尺,在 心中度量他的行為。在與父親同住期間,儘管深深瞧不起父親,他仍勉強自己對 父親有所照顧,儘管他與哥哥一樣難免渴望著父親死去,好得到本就屬於他只是 被父親侵奪的遺產,但他從未咒詛過父親的死亡。他說:「我會好好照顧父親, 但我保留我願望的自由權利(指希望父親死去)。」他對自己的控制力很強,所 以他其實是一個思想大膽,而行為保守的人。或許正是因為在行為上的嚴謹,他 又沒有因著無信仰,而落入當時正流行的虛無主義裡。

修道院裡的一位智者長老,曾在與伊凡相遇後,說伊凡勢必要在心靈上受苦 。因為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宣告:「沒有上帝。因為沒有上帝,所以一切都可以 被容許。」,而從他行為也可看出,其實在他心靈深處根本就需要著他一直抗拒 的信仰。果真,當他們家族的私生子司米爾加可夫──一個不僅沒信仰,而且行 為大膽的人殺掉父親,而後坦承他的行為得自伊凡言語宣告「一切都可被容許」 的靈感,甚至視伊凡為共謀者,伊凡便崩潰了。

苦難,使我緊緊抓住新生的機會

卡氏家族中的另一個人,哥哥米卡,面對苦難就是另一個典型了。

米卡應當是卡家三兄弟中,最因父親的遺棄而受害的人。父親為了母親的錢 而有這次的婚姻,但婚姻不久就破裂,生下的兒子米卡父親完全不管,任由僕人 照顧,而後輾轉於母親家系若干人的輪流收留,飽藏流離之苦。

後來米卡作了職業軍人,自己照顧自己自立更生,但他的性格不管是從遺傳 還是從缺乏愛的環境的摧殘,總之是變得很不能自制,放燙不羈,吃喝瞟賭無所 不來,成為一個被人鄙視瞧不起的人了!

很多人都從米卡的放浪,相信米卡是最像父親的兒子。但智者長老卻一眼就 看出米卡跟父親根本不同質,因為米卡痛恨罪中的日子,他深深痛恨自己,只是 他沒有力量從淤泥中超拔而出。他的掙扎正是他苦難的緣由。長老因為看見了這 種苦難,而深深的同情米卡。

但米卡後來得到機會了,他愛上一個被眾人瞧不起的放浪女子格魯申卡。 為何會出現這種愛情,簡直是讓人無法理解,特別是米卡周圍正有一個道德 評價很高,身份地位都比米卡高的女人卡德鄰納愛著米卡。因為有卡德鄰納,致 使眾人都以為米卡愛上格魯申卡是另一次的不可理喻的墮落。

這愛情的發生只有米卡知道。米卡看見了格魯申卡放浪的背後一種破碎需要 醫治心靈(原因是她被初戀情人深深傷害過),這種破碎其實格魯申卡出於自尊 從未說出,但米卡卻因著自己心靈的受創,對另一個受創靈魂有直覺的敏感。米 卡知道格魯申卡也需要新生,他想帶格魯申卡到一個全新的地方兩人一齊從新開 始。

至於卡德鄰納,其實她一直忠心於米卡並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高傲。米 卡曾經一念之仁,挽救了積欠龐大公款的卡德鄰納的父親。他曾殘暴的要求卡德 鄰納陪他睡一夜以償還債務(他這要求,原本是出於想毀掉一個道德高尚的女人 的貞潔的惡劣行徑),但後來又什麼也沒要求的放走了她。卡德鄰納出於一種高 傲──竟然被一個道德卑劣的人所救──的補償,決定跟隨米卡終生,為的是扳 回劣勢:改造米卡。

一個深陷罪惡的人,是無法透過高高在上自信的出力相救而改造的,這只會 造成不配感,壓力感,甚至使罪惡中的人更趨向墮落。這就是為什麼米卡選擇了 格魯申卡。

當米卡以為格魯申卡永遠離開他時,曾快馬追趕,想見格魯申卡最後一眼。 就在馬車上,米卡向上帝作了禱告:
「主阿!帶著我一切的不法行為接受我吧!但是不要審判我。不加審判,就 放過我吧!因為我自己審判了我自己。不要審判我,因為我愛你。主阿!我自身 是卑鄙的,但是我愛你。你可以把我送進地獄,在那裡我也會愛你。我將從那裡 呼喊,說我是永恆的愛你.....。」

光是這個禱詞,就看出米卡苦難之深,以及渴望新生的強烈。他是在罪中掙 扎向上帝的優傷痛悔者。

苦難,使我們勇敢的站起來

卡氏家族的第三個孩子阿萊莎,又跟他兩個哥哥很不一樣了。他一樣的遭逢 父親的遺棄,但是他卻一直維持善良單純的心靈,對所有人,包括父親與大哥米 卡,都有濃烈的親情。被所有人瞧不起的父親與米卡都說過:「我確信阿萊莎愛 我。」阿萊莎何以會這樣甜美,實在是個神奇的奧秘。的確,我們就會在這世界 上發現有些人在傷痕與苦難中,竟然渾然不覺的維持一種單純充滿愛的心靈。

阿萊莎長大後回到故鄉,是為了尋找母親的墳,見過母親的墳以後,他像是 找到母親般,深深愛上修道院的智者長老,追隨了他,開始其虔誠的宗教生涯。

阿萊莎穿梭於父親的自私放浪,二哥伊凡對知識的自負對信仰的不信,大哥 米卡的墮落與掙扎之中,他卻從不評價或生氣任何一個人。他經常不出聲音,不 任意發表意見,但每當迫他回答,他總是很誠實也很溫柔的看見這些人物中淺藏 的善良。

阿萊莎有過一次信仰危機,就是當智者長老死去,人們所企盼的神蹟──屍 體不發臭──竟未臨到,因而開始出現許多對智者的造謠毀謗,以及很多人信仰 的跌倒。在這時,阿萊莎怨過上帝,他怨上帝何以不行神蹟保住長老的名聲,那 也曾企圖從這抱怨中墮落犯罪,卻神奇的被格魯申卡無意表露出來的對長老的尊 敬,並對阿萊莎的安慰所拯救。

或許正是因為阿萊莎太單純太把信仰依附於智者長老,智者長老曾經告訴他 未來必須離開修道院過入世的生活,以磨練砥礪他的信仰。

在阿萊莎穿梭於父親米卡伊凡之間,他無意的涉入一個貧困家庭的危難中。 這貧困的軍人父親,有智障的妻子,殘疾的女兒,還有一個他最愛,情感上最依 賴的兒子伊留沙。伊留沙對父親的愛是愛到絕對不讓父親尊嚴受任何的污辱。因 此父親儘管在貧困中,卻為了兒子,活的昂然挺立絕不卑躬屈膝。

但伊留沙卻病死了。知道自己要死的時候,伊留沙抱住父親說:「我可憐的 爸爸阿!」父親想把孩子葬在父子倆經常談心的石頭旁,按孩子死前的吩咐,把 麵包塊灑在石頭旁,讓喜鵲來吃。父親的痛苦簡直無法用文字形容(但杜斯托也 夫斯基在這裡仍是處理的很感人)。

整個從父子相依為命,兒子使父親昂然挺立活著,以及父親失去兒子的過程 ,阿萊莎全涉入了,他用全心的愛愛著這個家庭,也涉入了他所有能給的全然的 悲傷。

當喪禮結束後,阿萊沙宣佈他要入世。他說:「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伊留莎。 將來不管我們碰到什麼苦難,什麼掙扎,不要忘了我們曾經這樣站在伊留沙的墓 前,我們彼此相愛互相承擔。這個苦難中的愛,會使我們將來不論遇到什麼事, 都可以勇敢。因為伊留沙對人生沒有畏懼。」

這就是阿萊沙式的苦難,他因著愛,會不斷涉入別人的苦難中,與他人一齊 經歷人世間種種的傷悲。將來他入世以後,必然會繼續透過愛的分享承擔,繼續 經歷他人的苦難。這是一種自願的受苦,為的是使苦難的主角得到愛的安慰,因 而勇敢的活下去。這種愛,正是十字架的真諦。阿萊沙跳過了伊凡對苦難的質疑 ,直接以愛與他人承擔苦難,在愛的分享安慰,與受苦者勇敢的新生中,經歷上 帝的存在。

從「苦難」這個主題,我們的確發現基督教信仰的深度,使「卡拉馬助夫兄 弟們」一書的作者杜斯托也夫司基,超越了對人性的客觀觀察,將價值進入到一 種人心靈中必然出現的終極關懷裡。是這種終極關懷,使其作品亙古不朽,也帶 動讀者透過沈浸其中,不知不覺從自身向上超越,進入一種對人性深處的,或對 永恆的提問裡。

註:作價值現象學的文學比較,選取的文學作品必須年代近似才比較客觀。 近二十年文學作品很明顯的會跟六零年代以前的作品風貌差異很大,而選取近二 十年的作品,理應跟我們置身的時代較貼切,但近二十年台灣的作品已成世界級 大家,可跟國外的重要作品作比較的實在是沒有,大陸又尚未擺脫傷痕文學的時 代趨勢,所以若要比較,勢必又得走回宏觀縱論的角度。因此我才仿效我很敬佩 的作家劉小楓,選了「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與「紅樓夢」作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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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招 陳韻琳•蘇友瑞專欄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