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想回家

　　阿三要走了。
　　這是他第二次離家。素玲知道他這次離開，就不會再回來。
　　他在門口蹉跎著，彷彿在等待；手提箱放下又提起，提起又放下。
　　她在廚房洗碗，深深被一種無助的感覺攫住。她想叫他不要走。可是他留下來以後呢？是不是繼續的再彼此傷害下去？他們有沒有力量來挽回這已破裂、已受傷的婚姻？
　　「阿三，不要走！」她心裏喊著，衝出廚房到客廳，看著他，卻說：「阿三，你對不起我。」
　　他聽見了，只是嘆口氣，又提起手提箱：「我知道我對不起妳。所以我打算走了。但是，我們只能有這個結局？」
　　阿三第一次離家來得全無微兆，發了瘋似的早上出門以後就沒再回來。
　　起先素玲以為他是臨時派出差去了。但是過了一夜還沒什麼消息，不由得著急起來，便打電話到他公司裏去問。
　　「馮曉山？」總機說：「他不是辭職了嗎？」
　　「辭職？你一定搞錯了。我是他太太，我怎麼會不知道？」
　　她掛掉電話，錯愕的愣了半晌。
　　她仍舊覺得是總機昏了頭了，請了假，親自到阿三公司去。
　　結果阿三沒見著，是阿三的好朋友譚繼民出來請她吃了中飯。
　　「阿三的確是辭職了。這事妳一點也不知道？」
　　「他昨天早上出門以後就沒再回來。」
　　「妳也不覺得他最近異常？」
　　「這幾個月他顯得好忙啊，常出差加班，打電話找他也找不到人，我以為他被公司重用了，總想等這陣子過去，讓他好好說給我聽的。」她急躁的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不直接說呢？」
　　「阿三有外遇了。我們以為妳知道的。」
　　她緊抿著唇，很小心地不流露出震驚與痛苦的表情。她素來就要強。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她也是我們公司裏的人。我們勸過地們的。沒辦法，他們就是一頭栽進去，現在兩人都辭職了，也不曉得到那裏去。」
　　「所以他們是私奔！」她冷靜的說，彷彿是在下結論，然後拉開椅子站起來，放棄了才吃幾口的中餐。
　　譚繼民趕快去付帳。
　　她不是一個會讓自己陷進自憐情緒裏的女人。
　　她常問自己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她以為他們一直很恩愛。
　　她在外面有工作、有成就感、有屬於自己的朋友，但她也能顧家、體貼孩子、她理性、冷靜、自我控制力很強，他們的家有秩序、有條理，她從不讓阿三和孩子小傑短缺過什麼。當阿三疲倦的從出差旅程中歸來，有頓飽食、有個熱水澡、又有小傑在身邊嚷著要抱，他不是都會嘆口氣說：「這個家真好！」麼？
　　她未曾虧負過這個家。是阿三對不起她。
　　現在她必須獨立撐持這個家。她不能讓小傑因為失去父親就失去家庭的溫暖，但是經濟壓力頓然吃重，就更得賣力投入工作。突然間要鍛鍊沒男人依靠，真正內外兼顧的本事，即或她要強的從不向人向己顯示軟弱，但當夜闌人靜小傑睡後，她仍清楚意識到自己咬牙忍耐的辛苦，與對未來的疲憊倦怠感，想念阿三又恨阿三的心就一疊疊一堆堆的累積起來。
　　半年後，阿三回來了。
　　是譚繼民先來找她的。見了面第一句話就是：「阿三想回家。」
　　她冷冷的問：「那女人不要他了？」
　　「也不曉得是誰不要誰，總之，兩人吵一架就分了。」
　　她看著窗外，心緒複雜。她要阿三回來，可是她不要阿三輕易的回來；這半年來阿三把她害慘了，他對不起她。她分明有著一種勝利者要報復的心情。
　　「乞憐對男人來說，是很痛苦的一件事。」譚繼民說。
　　「這時候才來跟我談痛苦？我這半年的痛苦是誰給的？我受苦的時候他人在那裏？他在作什麼？」
　　「他早就想回來了，但是他不敢，他知道他對不起妳。激情過後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情愛，他想念妳跟小傑。」
　　淚水幾乎奪眶而出。直到這一刻，她才讓那種受委屈的自憐心情從被壓抑的內心底層浮昇上來。
　　好一陣子她才比較冷靜了，能開口說話。她說：「讓阿三回來吧！」
　　「妳的意思是說，妳不計較他的過去？」
　　「那還得要看他以後的表現如何！他要補償我們。」
　　「素玲！」譚繼民嘆口氣說：「破裂的婚姻要重新開始並不容易。」
　　「我已經讓阿三回來了！我是準備要重新開始。」
　　「但是妳心底沒有饒恕。」
　　「我已經讓阿三回來了啊！」
　　「妳把阿三的過錯放在天平的右邊，妳等他未來的表現，看它們放在天平的左邊是不是能維持平衡。不，這不是饒恕。饒恕是不再數算、不再計較，看他像張白紙。」
　　「譚繼民！」她溫怒的說：「你說得倒容易、這半年來我受的苦豈是你受過的？我受苦，卻不是因為我犯錯，這不是我該得的，但我嚐了。憑什麼要我看他像張白紙？難道受苦是我活該？」
　　「我只是想告訴妳，破裂的婚姻要重新開始並不容易，妳需要饒恕。」譚繼民被數落一頓，心中好懊惱，就想離開了。
　　「我知道怎麼開始，我知道。我讓阿三回家了啊！」她說：「我不是個會輕易失敗的人。阿三想回家，就證明過去我沒有失敗；未來，我仍舊不會失敗。」
　　阿三回來以後的頭一個月，日子平平順順。阿三的新公司很少要求他加班，他按時上下班，回家以後就等著吃晚飯。她特意經營過他們的晚餐，所以每天的菜色都很別緻。他們聊些關於工作、朋友、或報紙上的話題，談到好笑處，還呵呵呵笑個不停。小傑只當爸爸是出了個較長的差現在回來了，嚷嚷些學校裏的事，眉飛色舞的。飯後，她作家事，阿三陪小傑作功課玩耍。十點熄燈，一家人早早上床。
　　可是，平順得總有些奇怪。
　　那半年變成話題裏的真空，是不能去觸碰的時段。但是少了那半年，幾乎是少了全部。最誠實的話題總與那半年有關，故意迴避掉最誠實的，就讓近乎誠實的，都變得敏感不自然起來。話題只好在心靈的最表層游離。
　　兩人距離好遙遠好遙遠。兩人都在努力。愈努力愈奇怪。
　　這日，他顯得疲倦而沈默，沒注意到她新燙的頭髮。
　　「看！一千五百元的新頭。」她故意提醒他。
　　「噢！很好看！」他心不在焉的抬頭，又把眼光落下來，看著牆上的某個點，發呆。
　　「你根本沒看我。」她微微有些惱火。
　　他沒答話。
　　她更加生氣：「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怎麼會沒想什麼？是不方便說吧！是不是想那女人？」
　　「別鬧了！」他不厭煩的說：「妳不是很理性的嗎？」
　　「你還反過來要我理性？」她火更大：「你分明是在想她，我知道。」
　　「我沒有。我只是疲倦。」
　　「這個家讓你疲倦！難道我就不疲倦？那半年……」
　　阿三慍惱的開了門出去，很晚才回來，兩人背對背睡覺。次日也不再提此事。
　　可是日子就不再平順了。她變得好容易生氣，好容易對阿三不滿意。他必須小心翼翼。
　　可是那半年前讓她那麼喜歡的阿三，其實沒怎麼變的。
　　他還是不愛洗碗。
　　「幫我洗個碗吧！」她央他。
　　「就放那兒，晚點兒我再洗。」他盯著電視說。這是他慣有的推拖方法。
　　「為什麼都是我顧前顧後，你連一點兒力也不肯盡？」
　　「沒有不肯啊！晚一點再洗嘛！我想休息。」
　　「難道我就不想休息？你就是不愛這個家。」
　　「好好好，我洗我洗。」他不愉快的站起來：「回到家連放鬆放鬆都不成嗎？非要跟愛不愛這個家扯上關係？」
　　她冷冷的說：「是，你愛這個家！若真愛，怎會有那半年？」
　　他不說話了，默默的洗碗。
　　她一察覺這種沈默就開始懊悔，可是她說不出「對不起」這三個宇來，因為她仍舊覺得是他對不起她。
　　這破裂的婚姻當真無法重新開始了。溫馨甜蜜的感覺要好努力的醞釀才出現一點點；更多時候，在小小的事上一起爭執，阿三就被質疑對她的愛與付出是否真實。阿三不曉得該如何讓她明白他真的為自己曾經出軌而懊悔。漸漸的，看到她，阿三就有壓力，阿三怕回家，阿三又開始加班了。
　　這天阿三加班到很晚才回家。發現她一人坐在飯桌前哭。精緻的四盤菜完封不動，全涼了。
　　「小傑呢？」他不敢問她為什麼哭，旁敲側擊道。
　　她不理會他。但他也猜到是送去外婆家玩了。
　　他看著餐桌發桌。不僅菜燒得精緻，連桌巾郁是新的。
　　她開始鬧脾氣了。將菜都倒進垃圾桶去，乒乒乓乓的聲音好響。
　　「到底怎麼回事？」他戰戰慄慄的問。
　　「今大是什麼日子？」
　　慘了！結婚八週年。阿三跌坐進椅了裏。怎麼給忘了？怎麼給忘了？
　　果然她說：「你心裏根本沒有我，你回來作什麼？」
　　「若我心裏沒有你，我根本就不會回來。」對這一而再、再而三重覆出現的爭論，他是又懼怕、又厭煩、又痛楚。
　　「你回來是因為她拋棄你。」
　　他憤怒的站起身：「不可以用這種鄙視的語氣跟我說話。」
　　「你會想她。」
　　「是，我的確會想她。我需要妳幫助我，讓我不要再犯錯。妳卻像老師觀察壞學生一般的對待我。」
　　「因為我已無法再信任你，我忘不掉你曾拋棄我。我將我自己全給了這個家，你卻愛上另一個女人。我到底錯在那裏，你要這樣對我？」她吶喊著。這句話，她已在心底吶喊了近一年了。
　　「妳沒有錯，妳一直都沒有錯！」阿三沮喪地回答：「妳是如此完美，妳從不犯錯。但是我的經驗告訴我人性不只是是非對錯可以說明的。出軌前，我就十分清楚完全是我的錯……但是，我還是出軌了。我看見的人性最深層，是軟弱二個字。」
　　「既然這樣，我還能怎麼幫助你？你說，我還能怎麼幫助你？」
　　「饒恕我吧！」
　　「我已讓你回家了啊！阿三！」
　　所以阿三就拎著手提箱要走了。
　　今天是他們結婚八週年。
　　她心底是不要他走的。她珍惜這個婚姻，她珍惜阿三。可是他們卻彼此折磨。她需要改變。但她不曉得該如何開始。
　　阿三打開大門，回頭對她說：「再見！」
　　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她腦裏一片空白，她的未來也是一片空白。
　　阿三就預備關上大門。
　　她走上前去，彷彿是要幫門上鎖。可是她突然好恐懼好恐懼。她將她的懼怕用很無助的聲音說出來：「阿三不要走，阿三你不要走啊！」
　　「我並不完美，阿三，這回你的離家我要負責的。」她著急地向著阿三的背影喊。
　　阿三止步動容，回過身來。說這些話，對要強的她來說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可是這些話一說完，素玲切切渴望的改變就出現了。從她身上緩緩流露出一種自阿三出軌後就未再擁有的溫柔。她心頭像擺脫千金重擔般輕省。
　　原來承認自己也有錯，才是饒恕的開始。只有饒恕阿三，她受傷的心才能被安慰。
　　素玲哭了起來：「阿三回家吧！」
　　阿三走進門，抱住了素玲。
　　阿三不會再離家了。
　　因為那半年的真空，終能被饒恕填滿。他現在可以好好的跟她談他的失敗，不用耽心什麼、懼怕什麼。因為過去的事真的是過去了。

（原載於宇宙光雜誌七十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