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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懂得,生死邊緣的人,面對死亡的堅強勢力,已不再能只依賴自己或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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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的眼角垂掛一顆淚珠,好像怕別人知你想哭似的,你的臉掩在枕內,淚珠也悄悄不驚動任何人的溢出。

我拿一張紙巾輕輕為你拭掉,拍拍你的肩。然後你一直注視我,眼珠在眶內轉動,追著我的身影。

我知道你子孫很多。但他們很少造訪。你一直由特別護士照顧。特別護士的陪伴是基於責任,非出於情愛,餵食快而不耐,老叫你哽到;翻身擦澡粗且大力,使你很痛苦,甚至常讓枕頭蓋住你的臉,悶到你的鼻子。

有一次我對特別護士說:「妳會不會太大力了?他好像很痛苦。」

「痛苦?不會啦!妳不懂,他全身都癱了啦!那會痛苦!」

那麼,那顆淚珠為的是什麼呢?

我坐在你身邊,當然為的不是你。我是為來照顧你旁邊床位的我的婆婆。婆婆已失去知覺陷入昏迷,我們輪流為她翻身、按摩、擦澡;三個兒子媳婦、一個女兒,全請了假隨侍在側,出於情愛,一切動作都又慢又細,深怕弄得她不舒服,雖然護士說,婆婆的情況比你槽很多,她只剩下聽覺。

你那顆眼淚,若不是為不舒適,為的是子女嗎?

你的特別護士也不怕你聽了傷心,大聲對我們說:「他的子女?一個個都很有錢,太忙了啦!那有時間?全拜託我啦!這老頭都八十五了,為糖尿病還截掉一隻腿。」邊說邊翻被子讓我們看你的腿:「出出入入病房不知多少回,好幾次發病危通知。這次進病房,跟你們媽媽一樣昏迷不醒,結果還是醒過來了。怎麼你們媽媽還不醒?六十二,遠很年輕嘛!還是這老頭命好,八十五呢!」

特別護士的嗓門又粗又大,講話對面都聽得見。

我看著你、你雙眼瞪視天花板,漠然沒有表情,好像將這一切置之度外。

卻趁大家都不注意時,讓一顆淚珠掛在眼角。

你為何哭?心底又在想什麼呢?

我的婆婆雖然昏迷,卻也經常哭。醫生說,他還有聽覺。當我們幾個孩子在交談,有時候,她就掉下淚來。

但我問她:「媽媽妳為什麼哭?」她卻不可能回答。

因此我只能像為你擦眼淚一般,擦去婆婆的眼淚。

我婆婆的確還年輕、公公過世的早,她一人洗衣撫育四個都尚在就學的孩子,到第一個孫子出世,才停了辛苦的工作在家、她說她是個苦命的女人,但我們從未聽她喊過苦。大家都說她意志力堅強。去年底腦部開刀,她硬是拼命配合復健,到不住拐杖也可行步,她不要被任何事物擊敗。

誰曉得春節後霪雨綿綿,一場感冒竟會併發猛爆性肝炎,昏迷不醒呢!

我們全停了工作陪在她身邊,是希冀她能醒來。那段醒來的時間是何等寶貴,絕不要浪費在趕赴醫院的路途上。婆婆昏迷的突然,不知有多少話醒來後要跟找們說;大概她也會想聽我們說說那些平日我們不大會說的話。

當我坐在她身側,凝望她那張看似熟睡的臉,偶而會猜想,萬一她真的醒來,知道自己即將過去,她會想些什麼?會說些什麼?對我們這些兒孫,又會生發怎樣的情感?

死亡是什麼?死亡之後又是什麼?站在死亡面前回首看此生,對人生會不會有不同的詮澤?什麼是最重要的?什麼是最難割捨的?真正懼怕的是什麼?……我知道你懂得;你那一滴淚水道盡千言萬語,是一切心情的表達,因你幾次踏進死亡的邊緣,死亡距你一直不很遙遠。

婆婆從不服輸,從不道苦。去年底腦部開刀前夕,還與醫護人員談笑風生,直至開刀完發現自己左半身不能動彈,才開始著慌。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眼淚流不完似的,幫她擦完又湧出,擦完又湧出。卻不肯說一句話。

我跟她說,媽媽妳別慌,復健會好的;就算不會好,我們也一定會好好照顧妳。

但是止不住她的眼淚。我或許失言了吧!健康的人怎能懂癱了的人的心;活蹦亂跳的生命,怎懂死亡邊緣的掙扎與惶惑?

那一次她至終還是止住淚水開口說話,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甘心!」

而這一次,她會不會醒過來,再跟我們說:「我不甘心!」呢?

婆婆到醫院來時,一直以為自己是重感冒;我們總想,連腦部開刀都打不敗她,一場小感冒算什麼呢?但她說,怎麼這次感冒這麼不舒服?她輾轉反側,脾氣暴躁。

到最後,她安靜下來,開始掉眼淚、不久後便昏迷了。

是不是那時候她已知道了。便像你一樣,千言萬語百感交集,全化作了眼淚呢?

婆婆昏迷後,我常撫摸她的手臂,來感受她身體的熱度;因為她手掌已冰涼了。有時侯,我附耳對她說話,我跟她說:「媽媽,不要怕死亡,主耶穌會救妳,帶妳進入永生。有一天我們會再相見,在另一個比此生更美好的國度裡。」我大聲用力的講,因為我知道她聽得見。我不再像上次一樣,叫婆婆對她自己有信心,對子女有信心……,我終於懂得,生死邊緣的人,面對死亡的堅強勢力,已不再能只依靠自己或子女。無助的心的唯一安慰,是視死亡為另一種盼望。死不是終點而是過程,死後是另一個更美生命的開始。

婆婆住進醫院的時候,你已再一次衝過危險期甦醒過來,躺在病床上靠特別護士照顧,因此你知道婆婆陷入昏迷後並沒有再醒來,我們子女那僅剩的數小時迴光返照的期待是落了空、你從死的邊緣走回來,目睹此一比你年輕又比你有福氣的女人步入死亡。

婆婆快要過去時,你的特別護士不知溜到那迴避去了,她說她怕死亡順帶奪走她若干年的壽命。

而你一直躺在床上。因此你知道我們是如何的哀傷,如何的為婆婆擦身著正式服裝、如何的送婆婆去太平間、如何的整理遺物離開醫院……。

其實在醫院大門前,我還抬頭透過玻璃窗遙望你臨窗的病床。醫護人員正在為婆婆睡的那張病床消毒,你的特別護士仍在迴避不敢入內;而你,是歷經一切之後的面無表情。

那樣的表情是年輕的我無法了解的。

有時候我一個人獨處、或凝望熟睡中的先生孩子的臉、或置身於一種幸福感之中……,我會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感攫住。我害怕未來不可知的人生之苦、害怕死別至終臨到我與我先生、或我與孩子……。

那時侯我總是從主耶穌那裡得著安慰。他既可藉著自己的經歷死而復活,戰勝堅強的死亡,帶來死後世界的盼望;人世間種種雜陳的甘苦,也定然可以從祂那裡得著平安的力量。

是這種安慰叫我生出面對人生、面對死亡的勇氣。

現在我還沒有從婆婆離世的憂傷中完全走出,我常想念她,想念的時候,便有那種音容宛在的夢幻感。每逢這時候,我便會想及你。

想及你的眼淚,與面無表情的臉。

你好嗎?

 

我的婆婆過世於1992年。從病發到昏迷速度非常的快,我和盈沼根本來不及從高雄回台北跟她談話,等趕到她床邊,她已昏迷不醒了。

昏迷到過世那段時間,我們在她耳邊說了很多話,因為據護士說,聽覺是最後消逝的。也在那段時間,我看著婆婆病床旁另一個老太太面對生死的掙扎,因為孩子們久病不孝,我於心不忍,所以幫忙照顧了好多天,也對她生出情感。婆婆過世後,我還偷偷去看她一次,我知道她只是在拖著重病,沒有好轉的可能。

婆婆過世後,我很深刻的經歷了盈沼的生命中的一大難關。那時他從高雄剛調到新竹,得了自閉症,一點也不想見任何人,每天躲在書房悶著。有時候會突然跟我們的孩子說:「你們都還有爸爸媽媽,我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有些有經驗的人告訴我,這是失去重要親人的典型徵候,只有上帝能安慰,於是我默默的陪伴,不說一句話。半年後,盈沼走出來了。

我的父母都健在,但是我一年比一年感受到他們的蒼老,我現在越來越怕半夜有電話,怕他們出狀況。....我知道,萬一他們真要離世,我會比盈沼有更重更烈的失去親人徵候群。

「給臨終的您」這篇文章,是當年很真實的記錄下婆婆從得病到死亡的感受,我是對著婆婆病床旁那個老人家說話,其實,也是對著天下所有將兒女養大後,非得面對老病死的老人家說的。

陳韻琳20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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