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景01

驅車前往海邊,那熟悉的海岸有我一次一次的嘆息,彷彿是用浪潮、用朝夕 變換的晨曦暮色寫的日記。

總是喜歡看海。每次感到灰心沮喪,凡要是再一次親見蘊藏在水面底下的巨 大能量,將海水頂起,從遠遠的港口到腳前的沙灘,那浪花的姿態往往是如此婀 娜卻又懾人;而頹喪的心也因此好像被嘲弄一般,感到什麼也無所謂了。 有人跟我說,我非得要在午夜去一趟旗津,在每天時針歸零的那一刻,歸港 的漁船鳴起了長而宏亮氣笛聲響;在靜謐的夜空中鋪罩著海邊人的聽覺,那種莊 嚴,也許沒有親自見證過是永遠體會不到的。如果真有這種令人嚮往的神聖,在 我生命裡所經歷過的,大概只有教堂裡的聖樂罷。  

而這天我又前往海邊,在渴望聖殿的神聖的心情裡仍舊放棄了例行的主日崇 拜,這樣大美好的早晨,我們也跟著在音樂節裡趕集的人蜂湧進了坐落在西子灣 旁的廳院,因為有個小提琴的大師要來,我們要旁聽幾個青年音樂家接受大師的 指導。  

對於音樂,我想我們都是不懂的。就像對於感情,如過那只是停留在趕流行 或喬裝氣質的話。 我大可在最頹喪的時候逃離。這樣一個失落的清晨,更是該渴慕神的安慰的 時刻。前一個晚上的一通電話想必是多打的了,如果我們真的那樣願意聽從上帝 的安排,將自己無怨無悔的委身在上帝指示底下,我也許不需急著表明已經稍有 可能違背了聖經的「愛世界」的念頭罷。  

我知道當車子駛抵海邊,縱然是同樣的目的地,卻有不同的思緒。我知道車 子座上的其他人是為了小提琴的大師班來的,而妳可知道我緊握方向盤看似從容 地將車子推向海邊時,有多少時刻是想從後視鏡裡瞄一瞄後座上的妳是否仍帶著 前一夜的不安。

果然妳是疲累的。電子郵件上的日期時間說明了妳一夜難眠的事實,我才發 現當晚掛上電話之後,在做了一次很長很長的禱告而不知不覺地睡去之後,妳猶 然忍著胃痛流著眼淚讀完一封一封我寄給妳的信。 那個清晨我在一股不安中醒來,藉著大聲朗誦一篇又一篇的詩篇,多少撫平 一夜之後猶烈的失落。妳也在短暫的歇息後睜開雙眼,如信上所說,早晨的陽光 鳥語畢竟是美好的。  

我們總是要有這些美好的看見。感謝神,在面臨最無法承受的決定之後,藍 天、陽光,以及一路上播放的詩歌教人拾起了平安。很多很簡單的美感經驗是我 們刻意忽略的,突然覺得,以前那樣的大聲地在電話裡與妳高談學運、選舉、反 核、反水庫等等,似乎成為一種造作。似乎,我把本土的想念化作自己的標籤, 卻遺落了自己也是土地的一部份,這種關心是必然的,是不能拿來誇口的。  

對於土地,我還是願意悉心呵護,用心關照。只是當這一切成為一種標榜個 人的象徵時,最後不得不發現從身上抖落下來的也只剩自私自大了。 這使我想起了一個朋友,在島嶼慘遭地震肆虐前十天,我們還一起穿著綠色 背心在選舉造勢晚會上當起了糾察。我們在機車組成的遊行隊伍裡吶喊,彷彿出 征。晚間的市民廣場是沸騰的,當伸出雙臂攔阻記者衝上台階時,竟然飄過了一 陣萬民之上的快感。嗚呼!這些盲從的群眾懂些什麼!你們曉得反對運動的意義 嗎?

而在那樣血脈賁張的晚上,朋友得知了本土文化書店的老闆的死訊。我望見 他昂首喟嘆,在紛亂的旗海中尋找一絲容的下憐憫的眼神的夜空,才了解原來「 執著」的美感往往是安安靜靜的。 是的,我在這樣的訴說裡面明白了我的執著。當妳在電話彼端說妳正在記著 筆記,竟然有種狂妄令我眉飛色舞而更加滔滔不絕,彷彿所有的理想抱負都成為 贏得青睞的籌碼。

於是我終於明白無論那天的妳的回絕是什麼原因,我再也沒有理由將自己包 裝成先知的身分。是妳教我學會饒恕,學會謙卑,學會在所有的信誓旦旦裡面看 清楚最難看見的過失,然後學會認錯。

也許是為了妳跟她的友誼,為了過去還沒得到醫治的傷痛,妳終於狠下心說 了好多自己的不好,萬萬沒想到一如「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這樣的祝福是如此 殘酷。

我想起來了,在那樣遙遠的開始裡面,在同一個海灣的環繞裡的堤防上她問 過我「你喜歡哪一邊的海洋」。

從海灣的腹部伸向大海,長長直直的堤兩邊,有截然不同的海潮的樣貌。一 邊洶湧,一邊卻溫柔婉約。當時我是答不上話來的。

只知道那個晚上,妳徹夜難眠的同時,我急急從堆疊厚而雜亂的剪報裡翻出 一篇文章,多情作家所寫的「所有的源頭出發,都是那樣義無反顧」、「從此情 愛是一條緩緩滑逝的長河,我會在河水融進海洋的那道灣口等待,等待一條長河 最終的際運」。作家是那樣寫的,彷彿每一段感情的開始,必然猶如河流般,曾 經激越,在堅石中湍急地奔流,最後「流逝於海洋前,由衷的一嘆」。

從激越而緩緩流逝,難道是必然的過程麼?我卻相信,在作家以為是結局的 大海裡面,其實才有一切的源頭。那是無限的溫和內斂的集合,包容著所有曾經 或即將激起的浪花,在微微蕩漾的潮底下,才有最深厚紮實的情愫,是感念,也 是有容乃大的承諾。

神秘的海洋裡頭有一切的源頭。祖父過世的時候,我一個人蹲距在堤上想念 天堂。妳要問天堂可以想念嗎?如果那是是天地萬物的源頭,那有何理由拒絕我 思念「佇你的殿院住一日,卡好一千日」的天堂呢?

海景二

這海岸往往是憂愁的,我說過的,這裡每一波起伏都載著我的嘆息,失意的 、失戀的、懷念故人的。而那天我又來到了海邊,只是稍微地讓目光作一次經濟 的探訪,竟發現原來嘆息也不是全部,只是這一切的源頭將一切都包容起來了。 就像妳在信裡寫的一樣,期待將一個人每一個好的、完整的,典藏起來,留 待他日細數夢痕。妳發現了嗎?這是海的特質;而我也才恍然當有人問起「你喜 歡哪邊的海」的時候,我終於能毫不猶豫地選擇親近海原本的面目。  

啊,也許口口聲聲談著一生的執著常常先是人的矯柔,但是如果真的想過了 ,就像妳我曾經都在潦倒的不堪裡面選擇了抓緊上帝一樣,我們才能了解真正的 「疼惜」是何等的珍貴,一如妳的安靜,再如我們的感懷,還有,我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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