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姻」主題的電影議題探討中,可能大家都會發現,絕大部分是處理婚外情、失婚與婚姻危機等主題,很少看到正常、完滿的婚姻,這絕不是說導演都酷愛婚姻破裂的主題,而是因為,完滿的婚姻,導演往往是將重點轉往婚姻中的親子關係、或白髮老年、或生離死別等,不會特別聚焦於婚姻本身,因此,就心靈小憩的電影議題分類中,這些電影就被分進「親子」「老年」「生死學」等議題中了。 探討婚姻傷害導致的心靈扭曲,對我來說,最尖銳呈現的,是 Patrice Chereau 執導的片子「親密」。 導演Patrice Chereau在處理電影中的「愛」,不管是婚姻中的夫妻之愛,或者是家庭中的親情之愛,都是非常悲觀的。他在1999年執導的「愛我就搭火車」(Those Who Love Me Can Take the Train),根本就是在刻畫一個家族分崩離析的過程,那分崩離析源自每一個人對自己最親密的家人或另一半的殘忍傷害:上一代的性混亂與殘忍的互相對待,使自殺而死有之,暗暗懷疑被謀殺而死有之,這不僅造成下一代對上一代充滿錯綜複雜的情結,也使下一代繼續重蹈上一代的覆轍,最後不管是同性戀或異性戀,都一般一樣的只剩下疏離寂寞的靈魂。 2005年執導的「Gabrielle」,簡直就是待會要介紹的片子「親密」的翻版,只是「親密」把焦點置放於外遇的「無親密關係的性愛」,「Gabrielle」則是把焦點置放於夫妻之間。 在「Gabrielle」中,導演Patrice Chereau透過影像中一直不停刻意特寫的雕刻作品,來暗示婚姻十年後,妻子成為丈夫對外炫耀的另一個雕像,他佔有她、他將她陳列於賓客之間,因她而沾沾自喜,但妻子卻感受不到他的愛,也不覺得他真正瞭解她。而他渾然不覺。 直到妻子有一天突然離家出走,婚姻危機才突然引爆。電影結局一樣是很悲觀的,妻子最後回來,告訴丈夫的理由:「我無法跟情人在一起,因他無法給我這樣優渥的生活,但我願意回來,是因為我確定你不愛我,正因此,我可以得到完整的自由。」而這個丈夫,儘管他很久以來早已把妻子當成「藝術陳列品」而不自覺,但當他從妻子口中知道她已不再愛他,他卻無法忍受的永遠離開了這個家。 人能否在毫無親密關係的情況下共同生活而不彼此傷害?無愛的關係,真的反而能得到徹底的自由?這種自由,真的是釋放?還是心靈傷害的最極致? 電影「親密」就是探討這個問題。 Patrice Chereau 執導的「親密」(Intimacy,英,2001),儘管在影片中有約35分鐘的做愛場景,但看完這部電影,實在很難便將它歸類為色情電影,因為電影中的性愛,已經成為另一種語言,為的是呈現電影主題:性、婚姻與愛情中的男女關係。 這部電影是根據英籍巴基斯坦作家漢尼夫•庫瑞什的兩個短篇小說《親密》和《夜燈》改編的。故事從克萊兒與喬發生婚外性關係開始。克萊兒與喬非常激情的做愛,她積極主動,她徹底投入,她享受;但是發生完這一切,克萊兒沈默安靜的離開,她跟喬從來不談話,她不想認識喬,也不想被認識。 這典型的「性成為唯一的關係」,按理來說,大家熟知的都是男性,男性在婚姻之外偷腥,會期待只有性沒有其他,因為這樣的關係不會妨害婚姻,卻又能享受婚姻穩定後慢慢失去的性愛激情。 但這樣的關係發生於一個女人,是顛錯一般我們所習慣的常例的,我們發現導演對原著做了很大的改變,他以女性為「性成為唯一的關係」的主體,他使女主角決定了一切,因此儘管性激情鏡頭徹底挑戰了尺度,讓男人覺得很「養眼」,但它其實是一部女性電影。
電影一開始以喬為敘事主軸。他的妻子離開了他。在婚姻破裂前,他的妻子已經拒絕跟他做愛,背向著他睡覺。現在,他跟妻子唯一的關連只剩下兩個孩子,他仍舊是有作父親的責任,儘管兩個孩子由妻子撫育。 喬獨居後,生活很萎靡,他周圍親近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他的兄弟維克多。維克多比他還委靡不振,而且跟任何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保持疏遠的距離,他需要刺激時,多半依賴嗑藥。另一個是他酒吧中的同事伊萬,他是同志,性認同傾向女性。 這兩個人在電影中扮演著對比的角色。維克多的徹底孤絕頹廢,就對比出喬在失婚後儘管委靡不振,但他還是渴望著親密關係,這使他跟他兄弟之間有著本質上的不同。而酒吧中的同事伊萬基於同志中女性的角色認同,對親密關係是特別的敏感,所以他可以很快點醒喬:他和克萊兒之間,已不可能繼續維持只有性、沒有其他的關係;要不得將關係進展,要不得斷絕,否則,一定有傷害。 喬最初跟克萊兒發展一夜情時,純粹只是性需要,但兩人配合的很好,使他倆開始定期每週三碰面歡度性愛。喬以為他倆會僅止於此,終究喬從婚姻中受了傷,他很不願意再重返婚姻中,重新再經歷一次兩人從熱戀到後來背向而睡。 沒想到這種固定一週一次的性關係,讓喬先陷入迷惘。他開始想知道她更多,每週三他都神不守舍的期待,當她突然有一週沒有出現,他會很絕望。 是喬先開始想在性之外,另外發展新關係。 隨著喬跟蹤克萊兒,敘事焦點轉到克萊兒身上。她經營小劇場,並教授學生戲劇,她熱愛這一切舞台藝術,但顯然她開計程車的先生過於粗俗現實,不能與之共鳴,也不懂得欣賞,他卻會把妻子的表現,都當成自己的所有物,向外人炫耀,或者怨懟時將之拿出來輕蔑取笑。這顯然讓克萊兒的心靈世界受到很大的傷害。克萊兒繼續維持著傳統的婚姻,養育孩子、照顧家庭,但在家庭安定之餘,她開始發展另一種全然不被人認識、也不被人瞭解的新生活面貌:就是只有性,沒有其他任何關係。或許,這「性成為全部」的另一面貌是發洩、也或許是一種駕馭,在這裡,她全然屬於自己,只要不發生性之外其他關係,她永遠只屬於自己。 電影中刻意透過她飾演小劇場戲碼「玻璃動物園」(Tennessee Williams,The Glass Menagerie)中的女主角勞拉這戲中戲,來暗示這種在封閉中完全屬於自己、不與任何人相關的心靈世界。因為「玻璃動物園」中的女主角勞拉,基於跛腳,把自己徹底封閉在家中,她以收集玻璃動物為樂,尤其酷愛獨角獸,因為它是那種世間不可能真實存在、只能存諸傳說與想像的美麗。這戲中戲影射了克萊兒婚姻中的跛腳狀態,當婚姻徹底幻滅、心靈受傷以後,她成為另一個勞拉,她把心靈世界轉化影射進戲劇舞台,讓任何凡俗之人都無法辨識,只等知音,一如傳說中的獨角獸;而真實生活中,她的心靈也是徹底的封閉,她讓自己跟無數其他陌生男人發展只有性的關係,讓自己徹底屬於自己,一如足不出戶的勞拉。 如果說喬生活中的委靡不振是失落婚姻後的不正常狀態,但他至少是呈現著一致的,他需要拉拔他的力量,那力量是愛,而基於他男人的特性,他從激狂的性中,感受到那股力量,於是他不由自主的跟蹤,想繼續發展那股力量。可是克萊兒卻因徹底封閉心靈而呈現著不一致性,她的婚姻、戲劇藝術的熱愛與跟陌生男子的性,是徹底割裂無法整合的,沒有人認得她的全面。從此看來,克萊兒婚姻幻滅帶來的心靈傷害,是比喬要嚴重的多。 克萊兒對愛的關係的徹底幻滅,甚至包括她所編的劇,愛情劇碼總是死的最慘的完全不像愛情,因為她無法清楚呈現親密關係,這會使她的學生們不予認同、無法演下去,只好出來集體創作,修正她的戲碼,當學生們演出他們所認為的親密關係,克萊兒渾身的不舒服,彷彿被戲劇提醒,她已失去了什麼最重要的事物。 喬終於因為跟蹤闖了禍。他忍不住透過一個假設的故事,跟克萊兒的丈夫攤牌,他可能是有著男性之間較量的慾望,想讓克萊兒的丈夫知道,他能給出克萊兒的丈夫所不能給的性歡愉,就算在婚姻關係中,他不可能擁有克萊兒,但在性關係中,他徹底的是贏家。這是一個男性的面子世界,雙方都把克萊兒當成自己的擁有品。 可是克萊兒經驗過婚姻,現在她再發展的、跟陌生人之間的性關係,最讓她滿足的部分就是她不屬於任何人,她徹底擁有自己。她怎麼可能斡旋在兩個男人的面子問題中呢?當她丈夫跟她咆哮大怒,克萊兒立刻下車走人,她知道是喬讓她丈夫知道他的存在,她也立刻不再在週三出現。 喬知道自己終於是失去了克萊兒。他等了幾週,靈魂出翹般的魂不守舍幾週後,他終於決定徹底擺脫克萊兒,他要離開了。電影並沒有從克萊兒的角度交代她再出現,原因為何。是因為她也從性的激情中,開始眷戀兩人的關係?還是她向來就是主控者駕馭者,她來去完全自由自主,不管之前的變化?總之,兩人再見了。喬坦承了他發現自己不能沒有她,求她繼續這段關係,克萊兒也坦承她以前從不肯跟一個男人持續發展性關係,但喬讓她破了例,她同意試試看兩人的穩定週三關係,儘管,她並沒有打算離開她的婚姻,因為她有作母親的無法放下的責任。 電影是結束在攤牌後,激烈的做愛,而後克萊兒仍舊是一語不發的坐公車離開。 喬日後有沒有可能讓克萊兒恢復對親密關係的信任,敞開心靈世界?電影敘事是個開放性的結尾。而你認為呢?性的徹底激狂投入配合無間,有沒有可能進展成為心靈世界的親密關係? 這部電影花了我很多力氣去理解,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電影的翻譯太爛,英國腔的英文又很難聽的明白。這部份,新竹幫網友 David 夫婦幹練的英語聽力幫了我很多忙。此外,我自己是個很重視心靈世界遠勝過感官世界的人,對我來說,性總是發生於徹底相愛之後,愛的深,方能有性的投入,而我也比較多看見,女性其實比男性更在意親密關係,因此對於克萊兒在完全沒有心靈互動之下,竟然可以如此投入於性的激情,真的很難理解。關於這部份,就要特別謝謝 alc ,他的分析幫我跳脫我的個人限制,看見人性更多元化的面貌。 雖然這部電影大量帶入性愛鏡頭,但這部電影非但沒有讓我感受「性豪放」、「女性解放」,反而更讓我看見,我們是身處在遍處都有因婚姻而帶來的心靈傷害的世界,每一個為了自我保護而封閉的心靈,都如此渴望著親密關係,性,便成為一種過渡橋樑,不管它圓滿不圓滿,當事者都很難維持現狀,要不,得進展成性之外的心靈互動,要不,得更換性伴侶,讓性繼續成為唯一的純感官的關係。電影「親密」,在這渴望親密關係的人性普遍通則之上,將女性變成為只有性沒有其他關係的主體,它讓我們得擺脫社會文化制約下的慣性思考,但它訴求的絕不是性解放,恰好相反,它在探索這不管男性女性都適用的人性普遍通則:到底我們所需要的親密關係,在現代社會是出了什麼問題?能否補償匱乏親密關係後的人性渴望?又該用什麼方式補償? 本片獲得2001年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最佳女演員銀熊獎(Kerry Fox)與最佳歐洲電影藍天使獎。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