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中的誓約與意志——情歸何處

陳韻琳


  1999年獲得坎城影展評審團特別大獎的電影「情歸何處」(The Letter),是由當時92歲高齡的葡萄牙導演曼諾迪奧利維拉 ( Manoel De Oliveira )所執導,其實他已由二十世紀初走到二十世紀末,歷經各種各類思潮的變遷,而後透過這部電影,說出他的心聲:「世事會變,但有些事是永不會改變的;儘管絕大多數人捲進思潮變遷放棄堅持,但感謝上帝,還是有例外的少數人繼續在堅持。」


  這觀點,導演透過婚姻之約詮釋出來。在電影一開始,女主角凱薩琳的母親在跟她朋友聊天時,便說這種對婚姻之約的堅持,跟當代性愛至上可任意離婚或婚外情的流行時尚完全不同,但她絕不後悔對女兒凱薩琳用跟時尚不合的方式教養。女友問她:「妳想改變世界?」她說:「不,我只是想抵抗。」她堅持婚姻之約是一種意志,也是一種對道德感的在意。

  這個不合時尚的母親,是怎樣教養女兒慎重婚姻之約的呢?簡而言之:絕不在婚前發生性關係、也絕不在婚後出軌。她讓女兒知道,婚前性愛婚後出軌,都是輕率做傻事、思想膚淺的人才會作的。

  這「不合時尚,卻必須堅持」的主題,導演是用著非常簡約古典的敘事手法,節奏溫和緩慢,卻十分的乾淨俐落。

  順著敘事發展,慢慢便浮現出幾個我們得要深思的問題,也是活過20世紀,92高齡的導演要問我們這些已步入21世紀的人的:

  1、對婚約的忠實,是否是「不合時宜卻不該改變的堅持」?
  2、因承諾而有的對婚姻的安全感,是否是婚姻中最重要的要素?
  3、當婚姻中不再有激情,但仍以意志堅持愛下去,能否稱之為愛呢?
  4、一如凱薩琳這般的,突然對他人生發前所未有的情愫,但強行壓抑迴避掉,能否判為對婚姻不忠實?這情愫能否要求在婚姻中絕不可發生?她該跟丈夫坦承以告嗎?
  5、凱薩琳的丈夫克雷福知道妻子心中有對他人的情愫,這情愫卻從不曾發生在他身上,他憂傷到想死好讓妻子自由,以致於真的早死,這反應是否過當?萬一婚姻中真的碰到這種狀況,另一半怎樣的反應,是比較智慧合宜的?
  6、夫妻倆經過這一段「對第三者出現某種愛慕情愫」的婚姻風暴,而後仍廝守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愛,跟以前會有何不同?修女說的:「你們都在犧牲受苦,這證明了你們的愛。」是婚姻之愛的精闢詮釋嗎?    


  電影中,修女這個角色是非常重要的註腳。一般人認為的是,修女生活很空洞,但修女卻認為:被情感所困、懼怕受傷,實在是很空洞的人生,反而是跟上帝之間的精神、心靈、意志之愛,是最豐富的生活,也最有無堅不催的愛的實踐能力。

  透過修女說的「我成為修女,是因為我被上帝感召。」導演將「誓約與意志之愛」作了更深度的譬喻。


  更重要的譬喻,是在最後。凱薩琳儘管已有自由之身,仍放棄跟艾布紐薩在一起,因為她不要隨時會外遇、婚變的情感,她反而選擇與路上偶遇的修女們去非洲照顧苦難的人群,並在寫給童年好友、如今成為修女的信中問:「這些修女對這塊陌生土地上人群之愛,是從哪來的?」凱薩琳昇華了她的情感,這昇華便成為她的贖罪與救贖。

  這位陪伴她經歷婚姻風暴的修女,看完信後,將信放下,用聖經壓在信上,然後聽見鐘聲,便隨其他修女一道兒去靈修祈禱。這段,導演用影像說明了一切:上帝看不見摸不著,但修女受感召終生守貞,這愛不可能憑賴感覺,一定是透過意志;正是這無堅不催的意志之愛,讓一群修女去陌生土地上陪伴安慰苦難的人們。

  信仰中常透過婚約譬喻神與人之間的盟約之愛。這意味,連愛上帝的意志之愛都有可能,婚姻中的意志之愛更是可能,同時也是婚姻中最神聖的部分。

  因此導演是以修女做為註腳,給了觀眾他自己的答案。
  
  儘管導演對婚姻觀有他強烈的意圖,我也認同他的意圖,但我仍舊覺得克雷福和凱薩琳的婚姻,少掉了些很重要的東西,克雷福和凱薩琳彼此之間太相敬如賓溫文儒雅,卻沒有嘻笑怒罵調侃玩笑的溫暖情愛。這種嘻笑怒罵調侃玩笑,可能在上層社會的大庭廣眾之下並不得體,但絕無礙於關起門後夫婦之間的行為舉止。恰好正是少掉這部份,讓我感覺凱薩琳儘管很高貴、卻很不快樂。

  此外,他們的婚姻中,還少掉了對成長過程的寬容與溫愛。婚姻中的男女都是不完美的,他們需要相伴成長,而在成長過程中出現人性的軟弱,基於愛,實在該多等待、多給對方機會。凱薩琳在母親安排鼓勵下跟經濟優裕、人品端莊的上層社會人士結婚,固然是很幸福的,但也因此,凱薩琳不曾經驗過轟轟烈烈的戀愛、狂暴般的激情,婚後,凱薩琳被流行歌手艾布紐薩炫惑,卻因凱薩琳過去的教育,使她強行忍耐的痛苦的煞車,克雷福竟會憂傷至死,原因是:「我知道無法阻止別人愛妳。我憂傷的是,婚後我知道妳對我缺乏熱情,妳不愛我,我以為,這是因為妳的心是無人可攻破的,沒想到,竟然還是有人攻破了,那人卻不是我。」克雷福的憂傷到死,呈現出他對人性軟弱不夠體恤,對凱薩琳需要的成長沒有盼望之心。

  這是在這缺陷上,讓我感覺電影「The Letter」中的婚姻,仍舊不夠快樂,甚至會導致透過修女呈現出來的「意志之愛」,成為不快樂的婚姻的強說之詞。這是我看到的缺陷。  


    片名:情歸何處(The Letter)1999
    導演:曼諾迪奧利維拉 ( Manoel De Oliveira )
    演員:齊雅拉馬斯楚安尼 ( Chiara Mastroianni )
       皮楚洛安布恩荷塞 ( Pedro Abrunhosa )
       安東尼查皮 ( Antoine Chappey )

  凱薩琳是個順從的女兒,她前任男友便是因著想在婚前有性關係,凱薩琳不肯,最終兩人分手。

  凱薩琳出身名門上流社會,在母親的教養下,行為端莊舉止含蓄,出入社交場合顯得十分高雅,但她很少笑,她不快樂。母親一方面因她而感到驕傲,另一方面也因她的不快樂,為她的未來擔憂,她了解女兒內心深處仍有尋找愛情的渴望,她不知該怎樣幫助自己的女兒面對自己日後漫長的人生,唯一能作的,便是為她找到一個能帶給她終生幸福的、完美的丈夫。


  當然,以凱薩琳的高貴,在上流社會要找到仰慕她的人不難。名醫克雷福富有、正直、內斂而彬彬有禮,他恰好也很在乎女性的教養,因此深深愛上了凱薩琳。母親認為克雷福很理想,凱薩琳也覺得他值得她敬愛,於是婚姻就這樣成了。


  他倆的婚姻是相敬如賓和氣有禮的。沒想到婚後一個月,凱薩琳聽演唱會認識了歌手艾布紐薩。艾布紐薩跟克雷福格調完全不同,他很能透過流行情歌表達情感,凱薩琳聽他唱歌,便開朗的笑了起來,當時母親與丈夫也都在場,瞭解女兒的母親,開始感到不安。

  這不安是真確的。艾布紐薩開始追求凱薩琳,並找各種機會去拜訪凱薩琳,甚至偷了她放在客廳的照片,凱薩琳當時也偷看到,因此知道艾布紐薩對她的情感。其時艾布紐薩已經有非常多情婦了。凱薩琳明明知道,卻無法避免自己心中對艾布紐薩也生出愛戀的情感。但凱薩琳很努力的克制、壓抑,她母親對她的教育這時發揮非常大的影響力。


  母親病重,給凱薩琳的遺言是:「我知道妳愛慕艾布紐薩,但妳一定要掙扎,要想一想妳對丈夫、對自己的義務,一定要有勇氣和力量,不要毀了名聲,現在先選擇艱難的路,日後妳會發現甜蜜。艾布紐薩,他得到妳就會很快的忘了妳。萬一妳真的就此沈淪,我會死不瞑目的。冷靜!冷靜!」  

  這些話對凱薩琳,一如過去的教養,是影響深遠的。

  凱薩琳無法控制自己內心對艾布紐薩的情感,但她在意志與行動上,選擇了逃避艾布紐薩。

  母親過世後,她選擇找她童年好友傾吐心事,這好友如今已皈依宗教成為修女了,當然,她立場是和凱薩琳的母親很一致的。凱薩琳跟她說:「我母親跟我說名節很重要,我不知道它為何重要,因為我周圍的朋友全不是這樣,她們根本沒有我的煩惱,對男友獻身、外遇和離婚,好像全發生的再自然不過。現在誰還在意名節?名聲跟內心深處的情感相比,名聲的意義在哪裡?我決心控制著我的情感與行為,但我仍無法消除我心中真實的愛的感覺,他讓我不能平靜,他成為我的苦難。」

  凱薩琳跟修女說:「我選擇這樁婚姻,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這婚姻讓我有安全感。但這樣的選擇是否太自私了?」

  而這樁謹慎控制情感與行為的「內心深處的情感出軌」,丈夫會不會在意?又該如何面對?

  克雷福終於知道了凱薩琳心中愛戀著艾布紐薩。因為當電視新聞報導出來艾布紐薩出了車禍,一向端莊含蓄的凱薩琳,竟當著客人的面尖叫出來;而後,艾布紐薩住的醫院,竟然又在修女院旁邊,這導致凱薩琳去找童年好友談心事後,有機會、也忍不住的去醫院問醫生艾布紐薩病情如何!儘管凱薩琳仍舊迴避著不跟艾布紐薩見面,但基於醫生同業彼此相識,克雷福在數天後,聽說了凱薩琳去詢問愛布紐爾病情之事。

  克雷福心知此事詭異,跟凱薩琳詢問,凱薩琳以「夫妻之間應彼此信任」為由,結束談話。

  但凱薩琳最後,還是基於對丈夫的敬重,決定坦承相告,並說:「我這樣對你坦白,我渴望仍能得到你的友誼、尊重、引導與愛。」
  克雷福保證他仍愛凱薩琳,並珍惜她的坦誠與信任;但克雷福是深受打擊深受傷害的:「我知道無法阻止別人愛妳。我憂傷的是,婚後我知道妳對我缺乏熱情,妳不愛我,我以為,這是因為妳的心是無人可攻破的,沒想到,竟然還是有人攻破了,那人卻不是我。」

  夫婦之間不再平靜了。克雷福並未挑釁憤怒,他選擇諒解,但他無法控制自己內心深處的憂傷難過;凱薩琳深感愧疚,一直誠心誠意的、出乎內心的陪伴著丈夫的憂傷,卻深知無濟於事。雙方都在作某種程度的犧牲與受苦。

  修女說:「妳倆真的都是例外。要是別人,要不選擇欺騙,要不乾脆私奔或離婚了。我倒從這種受苦中,看見你們彼此深愛著對方。」

  克雷福從此以後身體每況愈下的變得虛弱多病。凱薩琳很愧疚,說:「我對你沒有不貞。但我還是後悔跟你說了實話。」克雷福回答:「你以為我會甘於被欺騙的平靜嗎?」克雷福跟凱薩琳說:「我越是發現妳對我的忠貞,我越是心痛,有時我希望自己死了,好讓妳自由去愛妳要愛的人。」凱薩琳跟克雷福說:「但我不希望你死,妳對我的意義遠大過我的母親。」  

  但克雷福最終是過世了。凱薩琳傷心到幾乎要發狂。母親的友人長輩們不得不將凱薩琳帶到修女院,讓她好友安慰她,平撫她的愧疚感。凱薩琳認為克雷福是因為得不到她的愛而死,但修女一直跟她說:「妳真的盡力了,妳對克雷福的愛是至高無上的。」

  克雷福過世後,艾布紐薩追凱薩琳更是積極,甚至搬到她對面。但凱薩琳仍舊躲避著他,儘管她還是感覺得到自己心中那份戀慕。
  她跟修女說:「如果他就在我心裡我能躲到哪裡去?」
  修女不解的問:「妳已經自由了,妳可以再婚,為何要無謂的犧牲,繼續躲他?」
  凱薩琳說:「因為我知道我們的激情會在婚後消逝,他對我不會忠實,我受不了這致命的打擊。激情之愛終究會變成殘酷的事實。」 
  修女回答她:「妳生命太空洞了。要不要來修道院?」
  凱薩琳說:「成為修女是要受到感召的。」
  修女回答:「是的,的確是需要上帝的感召。」

  顯然修女的話給了凱薩琳刺激。凱薩琳突然失蹤了很久。然後從非洲寫了信給她童年好友,告訴她她現在在非洲,跟一群修女一齊照顧難民。「在這邊,生活本身就是苦難。修女們陪他們一齊承受苦難。但是這愛的力量到底是從哪裡來呢?」

  童年好友當然知道。她聽見鐘聲響起,便將聖經壓在信上,與其他修女一齊去靈修祈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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