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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奇蹟
發表於 : 2007-04-19, 11:04
由 Sean
人是一種回憶的動物。
只要看看人類發明的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東西就知道,人真的很喜歡回憶。我們用文字回憶、用音樂回憶、用畫圖回憶、用相機回憶,到這了這數位化的時代,我們則開始了用影片回憶;除此之外,在各個風景名勝所賣的種種紀念品,目的也是讓人可以藉此喚起記憶。
這也是為什麼,不少人在看過一場好電影後,除了收藏這部影片的DVD外,也會希望把電影主題曲給帶回家,很多時候,聽著電影音樂,讓自己的記憶盡情翱翔,那快樂甚至遠遠超過把整部電影重新看過一遍。
而電影原著小說,則是另外一種回憶的方式。電影裡頭讓人印象深刻的東西很多,其中絕對包括了偶爾一兩句發人深省的對白。而電影原著小說,提供了一個可能,把電影裡的對白,從輕飄飄的聲音(或是同樣輕飄飄的螢幕字幕),變成了有形有體的白紙黑字。這就好像藉著紀念品,我們把一個美不勝收的景色,化為一個小小的物品,擺在家裡頭,我們可以隨時觀看,隨時招喚對美景的種種回憶。
在我心目中,就有兩部電影,我非常渴望能買到它的原著小說。這兩部電影分別是《美國X檔案》(American History X)以及《綠色奇蹟》(Green Miles);巧的是,這兩部電影都和監獄有些關係。《美國X檔案》講的是一個三K黨白人,怎樣因為殺了黑人入獄,而在監獄中又怎樣看到原來白人壞起來可以比黑人更壞,最終從極端地種族仇恨狂熱中走出來。我非常喜歡劇中一段主角和一位黑人輔導的對話,字字珠璣,因此儘管已經有了錄影帶(這錄影帶後來也不見了),還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夠買到這部電影的原著小說,一字一句好好把那段精彩的對話複習一遍(這個願望大概不可能實現了,因為在網路上查了半天,這部電影好像不是從小說改編的……。)
至於《綠色奇蹟》,熟悉的人大概就比較多了。這部改編自史帝芬金小說,由湯姆漢克所演的電影,當年引起不小的轟動。我記得自己是在電影院看這部電影的,可是因著某個已經忘記的理由,電影結局的部份我並沒有看到。其實電影裡頭的對白,本來就會挑起人想要買原著小說的興致,現在再加上沒看到結局這個因素,使得讀《綠色奇蹟》小說就成了非做不可的事了。
過了好幾年,這個心願終於達成,而且讓人開心的是,我還可以直接閱讀中文譯本(遠流將在四月底出版,感謝日光小齊熱情提供書稿)。雖然說,電影已然把小說裡最精采的戲劇衝突忠實呈現,使得閱讀時少了那種欲知詳情想要偷看結局的衝動,但是小說主角那看透人世滄桑的眼光,以及三不五時令人拍案叫絕的內心獨白,仍舊讓我感到極大的閱讀樂趣,忍不住一頁又一頁地讀下去。
綠色奇蹟
發表於 : 2007-04-19, 11:05
由 Sean
《綠色奇蹟》其實也是一個回憶的故事。最起碼作者史蒂芬金使用了「我」這個第一人稱作書中主角,並且將整本書設定成是由這個「我」所寫成的回憶錄。
話說這個「我」,全名叫保羅.艾吉康,是冷山死刑監獄裡的獄卒總管。他手下有四、五個獄卒同事,與他一同負責看守並照料送來這裡等候死刑的囚犯;而一旦死刑確定,保羅也要和他的同事執行死刑的任務─將死刑犯送上電椅處死。
據保羅自己計算,他已執行這個任務多年,過程中送了七十七個人上電椅。照理說,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再怎麼窮凶惡極稀奇古怪的囚犯,在保羅眼中,應該都不成問題才是。偏偏這一天,來了一個黑人囚犯。囚犯雖然長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其實個性相當溫和;真正令保羅一輩子忘也忘不了的,是這個名叫約翰.考菲的死刑犯,身上竟然帶著不可思議的醫治力量。
故事就圍繞著這個有醫治能力的約翰.考菲快速展開,一件又一件神蹟不斷發生,也讓人性的良善與醜惡,一再又一再地赤裸裸呈現在冷山這座死刑監獄裡。
記得,看電影的時候,儘管飾演保羅的湯姆.漢克演技自然(當然啦,還有帥;據說,有人看了《達文西密碼》,唯一的心得就是「禿了頭的湯姆.漢克還是很帥」:P),我還是情不自禁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約翰.考菲身上,畢竟,醫治神蹟是那麼出人意表地超乎自然,而電影特效又是如此恰如其分地推波助瀾。然而,這回細讀原著,我的眼光卻被保羅.艾吉康這位獄卒頭頭給深深吸引。
印象中,獄卒都是凶巴巴不講道理的;好比史帝芬金另一部小說改編的電影《刺激1995》(小說中譯名《麗泰海華絲與蕭山克監獄的救贖》,收錄在《四季奇譚》),裡面的獄卒就沒一個好東西,貪污、販毒、收回扣樣樣都來。然而,我們這位保羅,卻大大顛覆了一般人對獄卒的觀感;事實上,保羅的智慧,以及他為每一位死刑犯的設身處地,甚至讓人覺得這不是在講一個監獄的故事,而是某個會友們彼此相處融洽的鄉間小教會。
保羅究竟有什麼樣的智慧,他又是如何為犯人設身處地呢?先談談他是怎樣為犯人設身處地,好比保羅就自許,應該當死刑犯的「心理輔導」,保羅說:「其實,『引對方談話』就是我們工作的重點。……若說當年我們發揮的功能絕大部分是猶如死囚的心理輔導,而非看守他們的獄卒。我們都懂得引導談話開始……要是沒有這番談話,那些面臨電椅的人就會產生個壞毛病:神智逐漸不正常。」
此外,因為死刑犯長期處在極大的壓力底下,保羅就格外要求自己和同事要保持死囚裡的寧靜;保羅說:「我們在E區(專門關死刑犯的牢房)的工作主要就是要盡量把騷亂減到最低程度。」
他也藉著同事迪恩的口這樣說:「『我們的工作是跟人好好的講話,不是大喊大叫,』迪恩說:『會對囚犯大喊大叫的人,是已經失控的人。』『不妨把這裡想成加護病房,你就會比較知道該怎麼做了,』迪恩說:『病房裡最好要保持靜默─』」
當有同事蓄意破壞死牢裡的寧靜,保羅也會嚴厲指責:「跟你講過多少次了,我們的工作就是要讓犯人保持情緒平靜,尤其是快要到他們的末日時更要如此。」
保羅也非常了解死刑犯一天內的心情起伏,知道該在什麼時間跟他們談話:「六點到八點是最適合談的時候。過了這時段,就看得出長期的心事又悄悄襲上他們心頭……過了八點鐘之後,他們心思都集中在等著警衛換班值夜,一面想像著上電椅時,帽盔戴到頭上是什麼感覺,黑袋罩住冒汗臉孔時,袋裡的氣味是怎樣的。」
當死刑犯只剩兩天可活時,保羅的不忍也溢於言表:「好幾次我想叫他歇歇手,每次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提醒自己他只剩下今晚和明天一天可以跟叮噹先生(囚犯養的老鼠寵物)玩線軸,就這麼多時間而已。」
保羅甚至會帶著即將送往電椅上的囚犯禱告:「『大人,我們該禱告什麼?』約翰問。『求力量。』我不假思索地說。閉上眼睛就禱告起來:『耶和華萬軍之神,請保守我們完成已經開了頭的工作,並請接納約翰.考菲這個人……到天國裡,賜他平安。請保守我們讓他順利上路,不會出錯。阿門。』」
而儘管執行死刑多年,到老以後,保羅回想起那段日子,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保羅的立場已然是非常反對死刑的;當保羅描述完自己一次施行死刑後的心情時,用的就是控訴般的口吻:「了結了。我們再度成功毀掉了我們無法創造的生命。」
保羅也這樣描述死刑的徒勞無功:「老火花(保羅對電椅的戲稱)從來沒有能燒掉這些人內心的罪魁,今天的死刑毒針也無法讓這些罪魁長眠。這罪魁只是撤出而已,但跳到另一個人心裡,然後讓我們去處死罪魁已經不住在裡面的軀體。」
而保羅的同事,也曾經這麼形容自己的工作:「『我是指我們現在做的是在安排要殺掉上帝的禮物,』布特說:『殺掉一個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們或其他人的人。等到那天我站在全能天父面前,祂要我解釋為什麼我這樣做時,我該怎麼說?』」
在其他時刻,保羅的內心獨白,也常常透露出睿智的光芒,令人回味再三。特別是儘管保羅說的大多是死牢裡的事,當我們套用在日常生活裡,反倒更有暮鼓晨鐘的效果。下面就是其中幾段:
「待在E區的人都不太在意外面的新聞。死牢裡面的日子,就某方面而言,很像隔音間裡的生活,雖然不時會聽到竊竊私語,講的可能是外界爆炸性的消息,但在我們這裡不過爾爾。」
「不知有多少死刑犯,甚至是最兇悍強硬的,走到他們生命這最後一步時,卻需要人扶一把才踏得上去。」
「贖罪是很強大的;它好比門鎖,讓你鎖上過去。」
「大家都愛偽君子,你知道─認出那是他們自己人。」
孔子曾說過:「未知生,焉知死」。然而,我在保羅.艾吉康身上,卻看到了「未知死,焉知生」。天天與這些來日無多的死刑犯相處,保羅清楚知道真正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並不是那些報紙新聞上的沸沸揚揚,更不是股票房市的功成名就,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取暖,是不要回報的默默陪伴。記得德國有位名叫雲格爾的神學家,寫過一本直探死亡禁地的神學作品《死論》;在保羅.艾吉康的背後,我則看到了另外一位帶領我們直視死亡,從中明白生命意義的神學家──史蒂芬金。
綠色奇蹟
發表於 : 2007-04-19, 11:06
由 Sean
談完了保羅.艾吉康,現在是該來看看那個具有醫治能力的約翰.考菲了。
《綠色奇蹟》電影上映,最受矚目的我想就是這位黑人巨漢。沒受過什麼教育,出身低微,甚至被人指控是致一對雙胞胎姐妹於死地的殺人兇手,卻天賦異稟,擁有超自然的治療能力,治好了獄卒總管、一隻小老鼠,甚至連罹患腦瘤的典獄長夫人,也在他的親吻下轉眼康復。這位仿如天使的約翰,也不是永不生氣的好好先生,因著憤怒,考菲運用他的能力,讓一位苛刻的獄卒發瘋,也讓一個壞到骨子裡的凶神惡煞死於槍下。
電影院放映《綠色奇蹟》的那一年,剛好也是台灣BBS最火紅的年代。我至今記得,有人就在BBS上留言,認為約翰.考菲這個角色,隱射的就是耶穌,因此惹來基督徒與非基督徒之間的大論戰。他舉出的證據包括了:同樣出生中下階級,同樣有醫治能力,以及同樣是在無辜的情況下被人處以極刑。這樣的隱射或許有些道理,畢竟在史蒂芬金的小說裡,的確出現一個插曲,話說保羅.艾吉康做了一個夢,夢裡約翰.考菲就被掛在十字架上,而保羅則是在下面看著考菲死亡的羅馬士兵。不過對我而言,史蒂芬金特別穿插的這一段夢境,應該只是要突顯考菲的無辜判刑,並不是真的有意要拿考菲比附耶穌。
可是,雖然考菲並沒有在究竟是否隱射耶穌的層次上讓我感到困惑,這個具有超自然能力的壯漢,還是為我帶來了某些困擾。最主要的就是,在史蒂芬金的安排下,上帝似乎把能力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而這樣一個人物偏偏又是個沒受過多少教育,得靠著幫人打點零工的勞動過日,更慘的是,這樣一個人最後還陰錯陽差被視為殺人兇手關進監獄,雖然引起了一些些的騷動,最終卻還是不明不白地死在電椅上。
我在想,如果我是史蒂芬金,故事一定不會是這樣寫的。當然,考菲是得先吃點苦頭,從默默無名的一個小地方開始為人治病,並且也遭人誤會,然後,慢慢地,他的名聲傳開,各種誤會也冰釋,越來越多人知道這位超能力者的存在。在我筆下,考菲也絕對不會只是個話說也說不清,思緒常攪在一塊兒的文盲,他應該能見常人所未見,能說出許許多多人生哲理、勵志格言。這算是種彌賽亞情結嗎?反正,我就是希望上帝真的再差派一個像耶穌一樣的人,憑著他的智慧、他的能力,在我們這個世代掀起一場「屬靈」的大復興,然後,就像基督徒常常掛在嘴邊的,讓福音廣傳,萬人都成了耶穌的門徒。
然而,史蒂芬金並沒有這樣寫。我們或許可以說,除非史蒂芬金蠢到了家,才會照本宣科把這種其實三不五時就會出現在我們生活週遭的神蹟奇事、佈道大會寫進小說裡,這樣的小說根本沒人會看(好吧!從神蹟醫治大會總能吸引成千上萬人前來,以及《末日迷蹤》的大賣來看,愛看的人搞不好還真不少)。然而,史蒂芬金這樣安排考菲的故事,真的只是寫作上的考量?背後沒有任何更深一層的企圖?
就讓我大膽一猜吧!我覺得史蒂芬金這樣安排,是有神學企圖的。這樣的企圖,就如同德國宗教哲學家奧圖在二十世紀初寫了一本《論「神聖」》時,所想要幹的事情是一樣的。
處身於二十世紀初,奧圖面對的是一波又一波用理性、倫理和道德來解釋宗教的企圖。這種理性化的解釋,一方面讓宗教變得比較容易理解,突顯了其實用的價值;但另一方面,過度的理性和倫理化,其實就代表了一種去奧祕化,宗教裡不容易被理解的成分,在這樣一種去奧祕化的思潮下,無形中就被犧牲了。
奧圖的《論神聖》,最大的價值就在於幫助人重新審視宗教中關於「神聖」的基本素質,力圖在過度強調宗教理性和倫理那方面的思潮中,將宗教的奧秘成分再一次展現出來。
於是乎,在《論神聖》的書裡,我們看到奧圖如何將宗教裡的非理性置入哲學的討論中,他將經常伴隨著宗教而來的「神秘感」、「畏懼感」、「不可抗拒性」作了一番解釋,讓這些感受不至於在理性化和倫理化的要求下,被視為沒有價值的東西。
而在史蒂芬金筆下的約翰.考菲身上,我們同樣看見了一個沒什麼道理、無法用理性完全解釋的「神聖」事件。首先這個具有神奇醫治能力的考菲,史蒂芬金將他設定成文盲,某程度就是一種抵制理性化宗教的象徵作法;其次,每次考菲施行醫治時的種種超自然的描寫,天地震動,以及漫天的黑色小飛蟲,帶來的是撼動人心的「畏懼感」;最後,史蒂芬金安排考菲沒有因著自己的能力飛黃騰達,反倒含冤而死,更是與我們這些有宗教信仰者的期望截然相反,然而,結局這種出人意表無法預測的特質,不正是宗教之所以是宗教的最根本的要素嗎?
因為奧圖的《論神聖》,使我不再執著於用自身宗教信仰的架構,來評斷史蒂芬金寫的神蹟故事(符不符合聖經啦?有沒有隱射耶穌啦?);我願意預留更大的空間,讓神聖的奧秘為我們開創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