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留下的是禮物,或是包袱?評《一刀未剪狂想曲》
發表於 : 2007-06-30, 02:45
John Le Carre這位寫下了我最鍾愛的小說《永遠的園丁》的間諜小說大師,曾在他自傳色彩濃厚的作品《完美的間諜》的前言中,提到了他對給了他一個「異於常人的童年」的「異於常人的父親」給他的複雜情感。Graham Greene的名言「童年是小說家的存款」道出了幼時經歷和創作者豐沛創作力間的關係,Le Carre的遭遇則讓這句話有了更深的意涵。讀過他的小說的人很容易就可以發現,在這位小說家的筆構築的世界中看不見浪漫,看不見誇大的英雄主義,看得到的,是他對複雜、糾結的現實和乖戾、無法掌控的命運深刻哀傷的洞見,和活在其中的個人明知無能為力、卻還是奮不顧身抵抗,最後失敗的悲劇。Le Carre對間諜、情報工作世界的洞察之所以如此銳利清晰,和他早年曾為英國政府從事過情報工作想必有直接關係,但我想絕不能忽略的,是他異常的童年經驗帶給他的世界觀,讓他對世事少了浪漫而理想化的幻想與憧憬,使他因而比其他同類型作家更勇於去探索、正視、描寫殘酷的真實世界(但絕對不是無情)。從這角度來看,童年這筆存款有時還真是沈重的叫人不知該如何負荷。也因此讓人不禁好奇,像Le Carre這麼一位作家看到他異於常人的父親和童年,再看到自己在創作上的斐然成就時,是會欣然感謝父親讓他在大多數同齡孩子仍不知世事時,就對現實有了這麼多體悟,或是他倒寧願自己也能過得像其他人一樣平凡的童年?我想這絕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回答的問題。
最近在讀《一刀未剪的童年》時,我的腦子不禁出現上面這些想法。我想五味雜陳絕對也是作者Augusten Burroughs這麼一個童年也異於常人的人,在一字一字寫下他在書中描述的詭異經歷時,在喜嚐這本童年回憶錄帶給他的成功時有過的感受。幼時的他用寫作驅走他未能從情緒、精神皆不穩定的詩人母親得到足夠的關愛與注意,和芬奇醫生一家人相處、經歷當中那些光怪陸離的事引起的焦慮、徬徨時,絕對無法預見這些經歷未來有一天竟會成為他的創作素材,並引起如此多的關注。雖然Burroughs談往事時極盡嘲諷之能,但書中也處處透露出他對這一切感到的茫然、無助、憤怒、驚惶和寂寞,只是無力抵抗的人只能選擇概括承受,一如國外媒體對這本書評道:「Burroughs並未讓讀者忘記,面對這一切瘋狂混亂的,不過是個困惑的少年。」
面對那些大多數人都會感到束手無策的混亂,Burroughs能夠不被牽絆,走出自己的路,並透過寫作讓他的個人故事成為所有人都能認同、共享的經驗,他的毅力和勇氣的確值得讓人為之喝采。但平心而論,作為一本回憶錄,缺少應有的深度和反思的《一刀未剪的童年》只能算是平庸之作。這本書會引起這麼多的討論,無非是因為他在書中揭露的過去實在是超越了常人對童年的既定想像和期待。但過分將注意力集中在描寫事件的詭奇荒謬的他,並未投注同等、甚至是更多的精力去探索、思考這些事件的意義為何。幼時的他面對父母的離棄、背離常理的環境或許只能感到困惑,但目前的他所處的位置理應能對往事有更深入的洞悉和覺察。遺憾的是,這些能讓賦予書深度的元素在他重建童年的記述中幾乎可說是付之闕如,甚至少少才出現一次、最接近他內心感受的揭露也極容易被他之前或之後描繪的荒誕遮掩,這都削弱了《一刀未剪的童年》原本可以有的重量。或許是因為Burroughs本人也還在摸索、釐清,也或許是因為他以書寫者的權力選擇性地對一些事避而不談,建構出他意欲他人信以為真的真實。無論原因是什麼,這種缺漏讓這本書並未如書名宣稱的那樣「一刀未剪」。但Burroughs絕佳的幽默和辛辣的筆觸掩飾或彌補了深度的不足,文學經理人發現了,出版社發現了,顯然讀者也發現了。在芬奇醫生家度過的童年給了Burroughs無比的自由,也讓他領悟到,面對荒謬,唯一的方法就是使之更顯荒謬,才不會徒耗心神,被困在當中。再從Greene的名言來看,或許可以說幽默、諷刺、自由不受拘束的世界觀就是童年為此時的Burroughs留下的遺產,只是諷刺的是,這份遺產可能是禮物,也可能是包袱。
《一刀未剪狂想曲》顯然是《一刀未剪的童年》在書市的乘勝追擊之作(在美國,二書之間還有回憶錄Dry〔2003〕出版)。《一刀未剪的童年》雖然有點鬆散,但結構上仍大致按照時間順序鋪陳,《一刀未剪狂想曲》的形式則更為鬆散、自由,以單篇獨立的短文概述Burroughs童年、少年離家到紐約尋找出路、成為廣告文案撰寫人和因童年回憶錄成為暢銷作家後這幾年碰到的一些趣/糗事。理論上,散文的自由、不受拘束形式比小說或長篇的論著更能讓作者發揮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和創意,而Burroughs也確實毫無保留,用仍不失幽默風趣的口吻在這本文集中揭露他各式各樣大膽、邪惡、自私、自戀的「狂想」,但就如Burroughs在〈神奇思考法〉中說的:「神奇思考有它的極限」(263),不論他多麼努力地天馬行空,帶來的效果終究有限。Burroughs的自我中心性格在《一刀未剪的童年》中便可見端倪,在《一刀未剪狂想曲》中更是一覽無遺,但主題的變化加上他的幽默,多少能讓我們的注意力從他的自我中心轉移至他分享的鮮事上,因此我們會因為看見幼時的他為了爭取在電視廣告中演出在心裡和想像的競爭對手勾心鬥角發笑(〈進廣告嘍〉);會覺得他描寫的模特兒訓練學校的生態逗趣橫生(〈模特兒訓練學校〉);在讀到他和某個殯葬業者的一段情時,腦袋會浮現影集Six Feet Under的畫面(如果你看過的話,〈我和殯葬業者有個約〉);在看到他和家中莫名其妙繃出來的老鼠對決時想起任一種令我們厭惡至極的家庭害蟲突然出現時那種毛骨悚然的噁心(〈鼠輩〉);並為他成功整到得寸進尺的清潔婦拍手叫好(〈黛比的必備品〉)。然不幸的是,《一刀未剪狂想曲》進行至三分之一後,記述便不均衡地偏向Burroughs和不同約會對象的關係,最後完全集中到他和目前伴侶的認識經過和相處上。一如《一刀未剪的童年》並非真是一刀未剪,《一刀未剪狂想曲》也並非全然不羈的狂想。Burroughs雖然以自我風格強烈的自我書寫獨樹一格,但到了這本書,自戀傾向越趨明顯的書寫方式卻似乎逐漸變成他將自己困住的牢籠。
繼《一刀未剪狂想曲》後,Burroughs於去年五月發表了新著Possible Side Effects(2006)。和先前幾部作品一樣,幽默、有趣、辛辣仍是大多數媒體、讀者對這本新作的評價。但值得注意的是,也有媒體給了保守、謹慎的批評,如Bookmarks Magazine便評道:「身為一個作家,Burroughs的幽默雖然降低了〔讀者對這本書的〕些許不滿,聰明的話,下本書換一招吧。」童年生活賦予的不受章法限制的創意和想像是Burroughs的獨特魅力——這沒有人會懷疑,但令他飽嚐成功的自我書寫卻可能會是問題。為了延續《一刀未剪的童年》的勝利,在後作中用同樣手法操作無可厚非,但當Burroughs坐穩作家的位置後,在面臨讀者更多的期待時,故計重施能繼續為他吸引多少注目令人懷疑。《一刀未剪狂想曲》已現疲態,Possible Side Effects或許也有類似的問題。一如Burroughs決定不讓自己生活受過去牽絆,在寫作上,童年留下的是禮物,或是包袱,也得由他自己決定。但我衷心期待之後能看見Burroughs用他一貫的風格,告訴讀者更多更不一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