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asu
2011年,對好萊塢經典電影著迷的法裔導演兼編劇米歇爾‧阿威納維奇(Michel Hazanavicius)用黑白默片的形式拍了這部電影「大藝術家」,以法國的演員重現20年代末期美國好萊塢的電影工業。現在,所有上映的影片正在無所不用其極的運用電腦科技,將電影的視聽聲光效果拉高到令觀眾屏息以待、毫無思考空間的地步。觀眾看電影時,只被動的接受各種感官上的刺激,在電影結束時,所有的享受也所剩無幾。「大藝術家」特意反其道而行,利用黑白默片,還給觀眾一個純淨的電影經驗,將電影的發展史,似乎也做了一個很深的回顧,其中有緬懷、致敬,也有以電影發展作為一個有生命的有機體,所做的自剖。
自戀而有口難言的男人
「大藝術家」的故事是從1927年開始說起,默片大行其道的年代(其實,那年也正是第一部有聲電影問世的年代)。一開始,觀眾看見銀幕上播放著無聲電影,男主角正在受著電擊的酷刑,卻一再堅決說出:「我絕不說一個字!」因為默片是用間幕表達台詞,嚴格說起來,主角沒有真正的「說話」,他只做出說話的樣子,而對白是字幕寫出來的。
要到看完電影,觀眾才知道,「我絕不說一個字」是主題句。
大概是一部偵探英雄的電影吧,鏡頭帶到了戲院,我們看到觀眾入戲的表情,以及劇院內隨劇情現場演奏的樂團與指揮。電影在英雄成功脫逃,大呼「喬治亞萬歲 ”Long live free Georgia !!! ” 」之後,打出”The End”大字。
銀幕後面,男主角得意的等待掌聲,好出場謝幕。他出場時極為風光,並戲謔的拖延女主角出場,讓女主角恨得牙癢癢的。男主角名字就叫George,但什麼東西能Long live呢?
輕鬆的音樂襯托下,如舞台劇的換幕。下一幕描述電影賣座,男主角在戶外接受採訪,因為人群擁擠,女主角身為粉絲,卻被擠出了封鎖線,尷尬不已,喬治化解了尷尬,卻也造成了話題。
那在喬治身邊的女孩是誰?已經成為報紙上的八卦頭條。我們看見喬治的婚姻生活,餐桌上,夫妻兩人沒有足夠的互動。妻子讀報不爽,喬治搞笑不成,他只能與自己的愛犬互動,人與狗不用語言,默契卻配合得天衣無縫。
公車上,女孩開心的讀著報紙上的八卦頭條,她覺得自己「一夕成名」。下車後,走進片廠,因為被人嘲笑她其實沒沒無聞,賭氣去應徵臨時演員,並鄭重宣佈自己的名字叫佩比。
這時喬治的司機正在幫他代簽明星照,喬治稀鬆平常的打發司機去替他選購珠寶,他連讓老婆消氣的方法都是這樣簡單。進了片廠,製片老闆正在抱怨喬治只會鬧花邊新聞,大紅特紅的喬治根本沒把老闆的話放在心上,他反而去注意活動布景下方,有一雙女人的美腿正在練舞步,立時玩心大起,也跟著跳起舞來,於是兩雙腳隔著布景像對談一樣的踢躂著較量舞步,這有趣的情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也埋下伏筆,隱約可見日後歌舞片當道的氣勢。當佈景悄悄移走,原來是佩比,因再次巧遇大明星喬治而喜出望外,卻被正在氣頭上無處發洩的製片老闆無故兇了一頓。喬治再次化解了佩比的窘境,邀佩比入鏡,老闆只能非常無奈的同意。
戲裡戲外的演員心境
佩比和喬治一起拍戲。這一場男女在舞會中交換舞伴時偶遇,相擁片時,看來只是過門,並不是重頭戲,但看似平鋪直敘的描寫演員如何NG,如何在重拍時修正演技的戲,卻讓觀眾得以從導演的角度觀察演員,看出他們的表演深度,並能夠分辨演員戲裡與戲外的心境。
Take1,喬治心不在焉。Take 2,喬治對佩比好奇,忘情以至跳太久。Take 4,喬治為了克制情感,卻太過厲色,害佩比笑場。Take 5,兩人真情凝視良久,喬治尷尬匆促走出鏡頭,全場再度進入「NG」的氣餒。這場戲巧妙的交待了兩人之間的情愫。
音樂停止時,佩比進入喬治的休息室,主人不在,佩比想要在鏡子上留言。這時抒情的音樂響起,佩比在喬治的西裝前面,她將一隻手伸進西裝裡,這隻手扮演喬治,另一手扮演自己,兩手環抱住自己,想像這是喬治與她兩人相擁的情境。這一幕很經典的運用了默劇的表演技巧,讓劇情非常清晰的浮現很多個層次。喬治看見了佩比的仰慕,心生憐惜,他在佩比臉上點了一顆痣,告訴她:「如果你想當女主角,必須與眾不同。」這時司機闖入,秀出他之前囑咐要買送給太太的項鍊,佩比黯然離開。身為有婦之夫,喬治只能戲謔的假裝槍殺自己,「碰」一聲,明星狗配合的倒下裝死。這一招,將在電影中重複出現,並提供抽離情緒的幽默趣味。
一連串的電影演員名單快速翻動,顯示佩比的排名漸漸向前,而喬治還在與妻子進行無趣的餐桌儀式,他面對妻子一直是沉默的,他不說話。
時間跳到1929年。歷史告訴我們,這一年,無聲電影已經走到盡頭,但是走在趨勢前端的有聲電影,人們還不一定能肯定。默片演員的未來將如何?導演用一場武打戲的拍片現場,給了暗示。
製片老闆來叫喬治去看一樣東西,拍片暫停。飾演拿破崙的臨時演員想要有椅子坐,工作人員卻毫不客氣的說:「You’re not Napoleon. You’re just an extral !你不是拿破崙,你只是臨時演員(或說,你是多出來的)。」芸芸眾生,勢必有人當主角,有人當配角,甚至有的人處於邊緣,或根本是多餘的。
原來喬治是被製片邀去看試片,第一次看有聲電影,喬治很討厭的女主角正在影片中唱歌,喬治笑了。
「別笑,這是未來!」(”Don’t laugh, George! That’s the future.” )
「如果未來電影是這樣,你自己玩吧。」(”If that’s the future,you can have it!” )
為什麼喬治輕易的放棄未來?
聲音成為一則隱喻
如果無聲是一種美,讓人從容的面對視覺思考,那麼,導演刻意用默片的形式,成功的讓現代觀眾回到單純以視覺來思考的電影享受。但是畢竟此時電影早已進入立體聲歷聲的時代,那麼聲音也會是一種表達工具,聲音也引發人們思考。而且,所謂無聲電影,其實一直有聲音陪伴,包括講評人的解說,樂團或風琴、樂器的伴奏,就連「大藝術家」直到目前為止,也一直都有非常完整、精確的配樂,只是沒有對話或配音。接下來,導演鋪陳了一段如詩如夢的情境,讓空間音和配音毫不唐突的出現。導演彷彿重現歷史,帶領觀眾體會到第一次在電影中聽見配音的驚喜。
喬治獨自在化妝室喝水,杯子碰觸桌面時發出清晰的聲音,他重複動作,敲打,讓東西掉落,驚奇得好像第一次聽見聲音。然後他從自己的聲帶發聲,卻是無聲無息,比對狗吠聲,電話鈴聲,椅子倒的聲音,喬治驚慌,大叫,卻全無話音。喬治逃出室外,聽見女臨時演員的笑聲和風聲,一片羽毛由天而降,掉落在地上發出巨大聲響。世界發出的聲音清晰得像是一種挑戰,他自己卻是無聲的,喬治崩潰了,暗夜難眠。
真實的世界有各種聲音,如果電影是要描摹人生,聲音便是不可少的,但喬治是無聲的演員,他被有聲的世界遺棄了。
喬治進入片廠,一片蕭條,工作人員給他看報紙,斗大的標題寫著「默片全面停止,有聲時代開始」。他進入辦公室,與製片單獨會談,製片告訴他,「人們想要看到有聲音的新面孔」,「觀眾永遠是對的」。
喬治說:「觀眾喜歡看到我,永遠不需要聽到我。」(”I’m the one people come to see. They never needed to hear me !” )這顯示一個以動作和表情而自豪的演員,同時也有著對語音對白運用的陌生與排斥。
最後喬治說:「我不一定要你,也可以拍出更棒的電影!」
鏡頭拉遠,客觀的觀看在片廠曲折的樓梯上上下下的人們,喬治是流動的人流中那唯一踟躕不動的。這時巧遇佩比,她高興的說:「我剛剛跟電影公司簽約了。也許我們能一起拍一部新電影?」兩人談話時,旁邊的人依然來來去去。佩比留下電話,熱情的邀約喬治加入有聲電影,佩比甚至跳了一段舞蹈,這是她一直沒有放棄的靈感。樂音拉長,有如思考,樓梯上人漸漸減少。導演用鏡頭說明了一個悲劇英雄抉擇的過程:他卓爾不群,絕不與時並進。
喬治回到家,妻子照例冷冷冰冰,他只能與狗互動。
喬治像悲劇英雄一樣,要力挽狂瀾,背水一戰,拍出最好的默片。重疊鏡頭快速交代他開始忙碌的製片工作,打字,寫支票,導戲,拍片。2個月後試片,自覺滿意。這一段時間,他還發表文章諸如「我不是木偶(puppet,佩比名peppy),我是藝術家」,「有聲電影沒有前景」(”Talkies are not serious” ,講話是不正經的),公然向新潮流宣戰。
更悲劇的是,喬治的電影與佩比主演的有聲電影同一天上映,報紙影評一面導向佩比。
在憂傷的配樂聲中,豪宅裡的喬治非常緊繃,他的妻哭訴咆哮著說:「你為什麼不說話?」她摔報紙,說她不快樂。喬治毫無表情的說,成千上萬人也不快樂(當時經濟蕭條,失業嚴重)。兩人毫無交集,妻子擦乾眼淚,決然離去。
用音樂的精確與完整替代對話
下一場餐廳內的戲,非常精采的運用音樂代替對話,不僅將電影做到最精簡的表達,更將意境烘托到詩意的境界。時間標示10月24日,歷史上的這一天是著名的「黑色星期二」,華爾街股市大崩盤的日子,接下來便開始了經濟大恐慌。
落魄的喬治身後,意氣風發的佩比正在接受媒體採訪,談到有聲的表演方式與默片不同,她說默片過於誇張,不自然。這時喬治聽見了,大提琴代表了喬治的低沉心境,佩比是飽滿清揚的長笛,兩者音樂巧妙的對位交纏,最後喬治說:「我讓位給你吧!」受傷的離場。
回到家,喬治的背景音樂轉為鋼琴,表現出困頓中的一線希望。他對司機說:「我們要破產了,除非電影大賣。」
電影上映的日期到了,佩比與男友買了包廂的位置觀賞喬治的電影,看著電影中的最後一幕,喬治陷入流沙無法自拔,終至沒頂。佩比淚如雨下。
但賣票的情況如何呢?定音鼓和低音喇叭帶來壓力不安感,喬治看見佩比的電影大排長龍,自己的電影卻乏人問津。喬治從電影院走回家,大提琴沉悶的樂音伴著他,佩比卻在雨中來訪,急著想要表達看完電影心中的感動,但是喬治已經完全失去自信,他打斷佩比的話,問她:「要退錢嗎?」還問說,默片的表演方式「裝模作樣嗎?」佩比離去之後,鏡頭特寫了喬治的電影海報在雨中掉落地上,被皮鞋踩來踩去。
這時配樂出現人聲,女聲獨唱配合著佩比走紅,電影受歡迎,化妝室的大排場等等,鏡頭從佩比的腳尖,平順的換到喬治的腳尖,喬治換住進小房子,有一大箱的空酒瓶。喬治去當舖,只換到小錢。忠心耿耿的司機,已經好久沒領到薪水了,喬治辭退了他,這忠僕起初不肯走,在樓下苦等一日夜之後終於走了。
沉重的鋼琴開始,場景是拍賣會場,拍賣官告訴喬治:「全部賣光了,你什麼都沒有了。」
其實所有喬治的收藏,都暗中被同一個人買走,是佩比。
喬治留連酒館,醉態中,響板、木琴和撥弦俏皮的表現,喬治看見小尺寸的自己對他開槍。喬治的自我形象已經縮小到如此地步,並且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他特意去看佩比的電影,電影演著他與佩比相識的類似情節,似乎是一種召喚,但喬治還有障礙。電影散場時,有人因喜歡他的狗而來搭訕,喬治說了一句「要是他(指狗)會講話就好了。」
這是一個男人終於承認他的寂寞,他需要對話。
競爭後的調整與合諧
喬治回家看自己主演的電影,如今新電影放映的尺寸不同,製作的方式也不同,畢竟自己的時代是過去了。喬治痛恨自己是個失敗者,他悲憤的破壞所有的膠捲,點火燃燒。默片的膠捲是十分易燃的,濃煙中,他昏倒在火場中。他的愛犬跑出去求救。這一幕十分逗趣,觀眾一點也不需要緊張。小狗向警察吠叫,警察不理,狗使出絕招裝死,警察終於來了,救出喬治。
喬治在火災中受傷的事見了報,佩比得知,顧不得拍片,奔去醫院。醫生說,喬治昏迷之中緊握一膠捲不放,佩比好奇一看,是他倆第一次合作所拍的電影。佩比把喬治接回家中細心照顧,兩人患難見真情。
佩比試圖說服製片老闆,讓喬治合作拍戲,製片說:「他是默片名星,現在什麼也不是。」佩比直接說:「嘿,我在敲詐你,懂嗎?」製片被迫答應。
但事情卻又有波折。喬治病榻前,老司機來訪,對他說,佩比小姐人很好,請注意你的高傲。喬治察覺事有蹊蹺,四處查看房子,發現他所有的拍賣品都收藏在這裡,他無地自容,立刻穿衣離開。
喬治在街上晃盪時,透過櫥窗的反射,他將自己的臉套在燕尾服上,顧影自憐,這一幕也是非常詩意的默片用典。這時曾經救過他的警察經過,對他說了一些話。這一段話沒有字幕,電影特意讓習慣了字幕的觀眾慌張的找不到對白,卻又讓觀眾體會到,其實沒有字幕,有時候一點也不影響劇情的了解,反而在順暢的情感投入時參予了劇本。
電影進入最後的高潮。帶著好消息回家的佩比,知道喬治跑走了,急著尋找司機,定音鼓不安的伴著弦樂合奏,焦急中,佩比自己開著車,搖晃不穩的疾駛上路。這一幕顯出導演操縱觀眾情緒的高招,觀眾拋棄之前保持冷靜的超然角度,毫無招架之力的跟著劇情緊張。此時喬治回到自己燒燬了的家,一片焦黑殘破。一無所有、找不到出路的喬治取出手槍,狗急吠,攔不住喬治將槍口含進嘴裡,用力閉眼,音樂結束。
字幕打出「碰」,佩比將車撞上路樹,喬治聽見聲音,朝窗口查看,佩比已經進了門,說:「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幫你。」此時手槍走火,「碰」一聲打在地上,狗立刻裝死,兩人同時笑了。
種種的鋪陳誤導觀眾,讓觀眾虛驚一場,導演似乎刻意在同一部片中呈現兩種與觀眾互動的角度:引導觀眾抽離或參與。觀眾此時也回顧了自己與電影的關係。
最後一幕戲,對白是這樣的。
「喬治,只要你願意讓我幫你。」
「不可能的,我過氣了,沒有觀眾願意看我說話。」
「還有一件我們可以試試。」
不同於之前的管絃樂,此時爵士樂響起,佩比與喬治兩人跳著踢躂舞,直到音樂聲停,清晰的喘息聲好幾秒之後,「卡!」「完美!」「可以再來一次嗎?」
喬治一反先前的高傲,說:「我們很樂意。」這一句對白導演讓男主角第一次發出人聲。
歌舞片的時代來臨了。
鏡頭下的攝影棚充滿遠近的人聲和層次豐富的雜音。這攝影棚的規模很大,有升降攝影機設備,工作人員非常多,和喬治拍默片時完全不一樣。
最後一句台詞”Action! ”意味著電影生命將繼續不斷的下去。
幽默中的飽滿與平靜
在這部電影中,音樂是幫助觀眾理解情感,烘托情境,而不是加強動作效果。以默片的運鏡,利用間幕製造留白,反而引發觀眾更飽滿的感情。這些地方都在反省今天的電影語言,是否偏離了視覺藝術最重要的價值。
演員以默片的表演方式向先賢致敬,雖然時代不斷向前,後起之秀的佩比若非受到前人喬治的引領,豈能有後來的成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進的後人畢竟推翻了前人,懷著一種既感激又感傷的自責,歷史的評價在這時顯得有些尷尬,時間的腳步卻不得不繼續向前。當我們熱愛聲光特效,似乎忤逆了視覺思考的傳統,但當我們屏棄電腦科技,似乎又對不起時代的創新精神。
這部表面懷舊,其實充滿現代混搭風格的電影,還有兩條主線交替並進:
一方面,有口難言的男人是在說人生的故事。男人可以少說話,但最終還是需要對話,聲音是一種藝術,必須用對話面對人際關係的時候,逃避不是辦法。
另方面,是在說電影的故事。電影的變革,從無聲到有聲,你看歌舞片在經濟大蕭條的時代,帶給人們多麼大的安慰!默片受制於無聲,表演方式必須鮮明而誇張,當聲音成為重要的輔助,表演方式終於可以含蓄,但是表演的精確度與深度不再,影像的說明性也相對減弱了,人們不再像以前一樣敏銳。
細膩的觀賞「大藝術家」,在幽默的敘事角度和情感飽滿卻含蓄的電影情節中,反思電影的變革,觀眾得到了平靜,而不是受刺激後的快感。
最後,要向片中可愛又機伶、表現可圈可點的狗明星烏吉致敬,牠提供了大量娛樂效果,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