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珊 » 週三 8月 19, 2015 5:12 pm
流金或流沙?
今年夏天看了Scott Fitzgerald 原著改編的"The great Gatsby"(大亨小傳),一部電影勾起了過去幾十年的回憶,以及在紐約的幾段生活,不僅電影裡的場景看來熟悉,連故事裡的角色都不陌生,就這樣好幾個失眠的夜裡,故事裡的人物總不請自來進到我房裡。
第一個沒敲門就直接跳上床是黛西。
黛西一開口就不斷抱怨湯姆的花心、蓋茲比的忠心,和她莫名其妙的傷心。
我本想當面將“為成人說故事”課程中詠雯老師所提的第6、第7題問黛西本人,但她一臉茫然,老是自顧自地說“我覺得現在都好糟......我環遊世界,什麼都看過也都做過了,我過得很不開心,變得很憤世嫉俗......”。黛西最擅長的就是答非所問。但是能期待黛西回答什麼呢?她像溫室裡的玫瑰,賞心悅目,耐不住風吹。
其實1920年的美國在科技、工業、文化三要素匯聚下百花齊放,美國婦女吹起大解放的風潮,史無前例地開始流行剪短髮和穿迷你裙,開始追求思想與行為的自主與獨立,所謂女權運動開始盛行。但在大亨小傳1922年時代背景中的貴婦黛西,有外在的解放如輕佻與浮華,沒有內在的自省自覺而仍舊像一株依附在湯姆權勢財富供養襯托的菟絲花。如果要問她如何在湯姆不斷外遇的婚姻中自處這類的問題,她會頭痛的。我想,不管是真傻或“裝傻”,就像她對女兒的希望---“做個美麗的小傻瓜”---會是黛西最容易接受的建議。而且黛西的傷心與抱怨,也非空前絕後,豪門貴婦如黛西的女人版型,古今中外都有,即便如今仍不斷複製中!
至於第7題:假設蓋茲比不強求黛西承認從未愛過湯姆,你認為結果會有不同嗎?
很明顯蓋茲比不知道黛西有”問題恐慌症“,也不知道強迫黛西回答問題她會抓狂酒駕。既是假設題,那我以假如來回答:“假如我老公昨晚不強迫我承認我睡覺時也會打呼,他就不需要接下來的整個月一個人去客廳睡。”
黛西發現有人針對她提出問題,又說頭痛要離開,好在這次是湯姆要載她,我目送,且小小聲地唱出電影主題曲"Young And Beautiful 的最後一句歌詞送走黛西~~“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young and beautiful /當我不在盛氣年華時 你還會依然愛著我嘛?”__因為很重要,所以重複唱三次。
湯姆帶走黛西,但他Ralph Lauren古龍水的香味卻霸佔我整個嗅覺。“全面掌控。人生就是要全面掌控。”曾是全美第一球隊隊員的湯姆名言,隨著他的背影繚繞耳邊。
坦白說,黛西會嫁湯姆且最後還離不開他的原因不難懂。
對一個遇見問題就頭痛的女人來說,嫁給一個對全面掌控人生充滿自信的男人算不算是恩典?
如果選老公或選女婿,要選電影中白手起家、對感情要求純真到潔癖、記憶力好到忘不了過去、穿西裝拿拐杖卻舉止拘謹、問問題要答案總是非黑即白、最後還掌控不了情緒的專情男人蓋茲比?還是含著銀匙出生、名校畢業又體育國手雙保證頭腦四肢都發達、送珍珠鑽戒出手大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機靈自在社交無障礙、偷吃抹淨照樣家用每月十萬、穿polo衫打馬球都很帥的湯姆?
論罪行,蓋茲比在藥房賣私酒、在華爾街搞內線交易,受影響的受害人多不多?雖然故事裡沒提湯姆是不是做了什麼害人的生意,只說他搞外遇並嘴賤,但罪行要如何定義與審判?__骨子裡的壞,暗地裡的惡行,除了上帝之眼看得見,也只有進了戲院重頭到尾才看得清,若沒進戲院或出了戲院,遇見湯姆或蓋茲比,是罵誰誇誰呢?
再看湯姆目睹情婦慘死遺體後,眼眶紅幾秒後馬上可以去安慰情婦的老公並洗腦;知道老婆撞死人後馬上執行落跑和嫁禍,這種避險和危機處理的能力,有誰能及?
在利之所趨、人之所欲、人不自私天誅地滅的立論下,湯姆走的是這個世界到處看得見的生存路線,他理直氣壯的結實腳蹤,比尼可天人交戰、騎牆不落地的腳影具象多了。
全美第一球隊塑造湯姆有著馬蹄鐵般的磁性,不僅吸引女人如黛西梅朵,也吸引男人如三十歲前的尼可,不然他都知道湯姆對自己表妹不忠了,怎還跟著湯姆一路到紐約藏嬌窟玩轟趴玩到醉掛?
再跳到詠雯老師之問:最後讓尼克的美國夢崩解的是什麼?
我想,是尼可發現自己靈魂裡“現實的湯姆”和“超現實的蓋茲比”兩者無法相容的事實,同時又發現自己從此不知何去何從吧?!
房間裡混雜著湯姆、蓋茲比、和尼可這些男人的氣味,驅了好幾天才散去,接著梅朵夫婦的鬼魂飄來。
“來聊一聊!”梅朵先。
可稱“犀利小三”鼻祖的梅朵,電影中一逕追求情慾物慾的歡愉,好像什麼都“沒在怕”的情節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現:直撥電話找情夫、與情夫當眾放肆調情、因挑釁情夫而遭掌摑、因老公逼問還反撞奪門而出__平常車來會躲,一次沒躲還撲上去卻喪命的梅朵,真的因追求情慾物慾的歡愉而無懼一切嗎?
脫去肉體纏累的梅朵靈魂,看來清秀又飄逸,她幽幽地道出靈魂出竅才看得到的身世。
她在美國戰後貧瘠的鄉下長大父親務農卻入不敷出,母親傳統理家卻因生養眾多而早衰。梅朵在十個手足中居二,略具姿色與嚮往繁華。她與威爾森先生是青梅竹馬,因戰時習得修車之技的威爾森被她說服到傳說遍地黃金的紐約市開創事業。偏偏威爾森先生選在一個“怪誕之地,位於紐約和西卵間的傾卸場,奇幻詭異的地方”開修車廠,還兼二手車買賣,但龐大的貸款壓力使他必須日以繼夜髒兮油膩地工作,讓滿懷鍍金夢的梅朵只能從樓閣窗戶遠眺繁華,但偏偏正對面一個眼科醫師的廣告看板擋住她的視線,加上老是有虔誠的黑人基督徒來跟他們夫婦講一些“上帝之眼”之類的警世箴言,讓梅朵心中不被滿足的慾望,從害怕、壓抑、到無趣、到生不出小孩。但是當梅朵與湯姆在那趟火車相遇之後,她的夢境從灰燼丘的單調黑白轉為黃金般的璀璨亮麗,雖然開始時有飛蛾撲火的掙扎與膽怯,但湯姆不斷撩撥她潛藏在心底的慾望,她真實體驗到滿足後的快感,而且每次她隨湯姆應召到紐約公寓狂歡時,她感覺自己好像是紐約畫報上大膽豪放的“flapper--新潮女郎”__雖然回到煤渣堆前修車廠外的“天眼”還在,但是當梅朵穿戴上湯姆買送的華服和珍珠項鍊時就等於幫她加值又壯膽,敢與“天眼”對視大喊“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但梅朵看不到那輛多次載她逃離平凡進入夢境的慾望之車的實況,她無知的飛撲所付出的代價是生命。而那輛黃色的慾望之車,奪的不止梅朵的命......
威爾森轟腦自殺後的樣子很嚇人,生前就拙口笨舌的他死後只會一直重複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對不起誰?是被他逼去撞車的愛妻?是被他錯殺的蓋茲比?還是自己?
梅朵的死,讓威爾森措手不及地發現自己真的一無所有。過去他以為終日勞碌可換取與老婆美好的未來,他以為豐衣足食可以取悅所愛,如今卻是一場空。比專情,威爾森先生跟蓋茲比先生一樣,而且套一句台灣閩南語“愛到的卡慘死”,但威爾森先生沒機會等死去的梅朵給他電話說清楚,所以他槍轟等電話的蓋茲比和自己,讓兩個人的慘死瘋狂地終結所有的不解與錯亂~~
威爾森先生的魂好臭,比湯姆的古龍水還多幾天幾夜才散去,最後是該跟蓋茲比和尼克下逐客令了。
站牆角的蓋茲比依然西裝革履,但他頭上多了一個灰黑的光圈,像電影片頭出現的那一團失焦光暈。
尼克在蓋茲比的身後亦步亦趨幫他打光,有尼克的顯影,我才看到蓋茲比。
我問尼克為何電影一開始介紹蓋茲比時,將蓋茲比比擬如地震偵測器?因為劇情一路看下去,我發現尼克有誇飾蓋茲比之嫌,把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蓋茲比形容成“敏感纖細”,美化了蓋茲比多慮又追求完美的性格,說不定蓋茲比有習慣性咬手指甲的問題呢!
尼克對我的評價不以為然,他又提起他謹記的家訓:父親曾給我忠告,他說盡量去看別人的優點。
說的也是。
問到蓋茲比真的愛黛西嗎?
“當然愛!”這題讓在愛情海玩過衝浪又嗆過水的半老徐娘回答:因為只有愛情的魔力,才可能讓一個饒勇上戰爭得勳章、又周旋黑白兩道聰明絕頂的賭徒,在愛人面前瞬間自動繳械變成優柔寡斷的傻子。
但是真愛不會讓人失去理性而變傻,反而更需要理性來面對可能要付出的痛苦代價。
故事裡的蓋茲比傻愛黛西,黛西只是完美世界的綠光之鑰,他在尋求的是黛西所代表的上流世界的接納與肯定。他愛的是對自己、對別人、和何謂完美人生的“錯覺”,而讓蓋茲比32年短暫一生歸零的元凶卻是“無知”。他無知所追求的鍍金夢是一個善變又腐敗的幻影、他無知於黛西女神的浮華表象;他無知現實世界的階級潛規則、無知於人性的惡__最致命的無知,是不知道每一個生命都是上帝的創造與恩典,生命本身就有價值,不需以物質或他人來證明。
失焦的光圈才是蓋茲比靈魂的原形。
說到這裡,我忽然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
是尼克發出的嗎?
被湯姆陶侃大學時代起就有旁觀癖的尼克,喜歡看甚於說,何須嘆息?更何況尼克讚譽蓋茲比“了不起”。
我不懂尼克是認同蓋氏的感情線?事業線?還是智慧線?還是只是暴露出尼克偏軟又偏低的個性與視角?29歲棄作家夢隨波逐流到紐約的尼克,在華爾街學習快速致富的撈金術,卻不像出身低卻志氣高的蓋茲比有偉大的企圖和懂得把握機運,以至於尼克成了小派對中的配角,或大派對中的隱形人。當尼克拿到蓋茲比給他那張唯一發行的VIP邀請函時,他感受到被關注,雖然那是蓋茲比的計謀,想尼克成為他與黛西的媒介,但兩個男人的互動中,彼此都獲得孤單心靈渴望被看見的需要。當尼克以善意回應蓋茲比,讓蓋茲比最後主動對尼克自爆真實身世,這樣的剖白使得人影尼克體驗到真實且進入心靈的人際互動。或者說,蓋茲比與尼克在鍍金美國夢的夢境中彼此取暖,在最後的過程中彼此為伴。
但尼克說蓋茲比“樂觀”,是讚美還是諷刺?難道他沒看出蓋茲比對黛西、對人性已過於樂觀乃至誤判?他說:“我既是當局者迷,又是旁觀者清,我既入迷又排斥…。”是對蓋茲比之死的脫罪之詞?還是腦袋跳電在不對的時機,所以看到湯姆要帶黛西遠走的密謀,還不通報蓋茲比即時踩剎車,只知道給蓋茲比甩一句所謂”奉承“的“他們都是一堆爛人,你比他們了不起”就揚長而去?真不知尼克究竟是湯姆和黛西的共犯?還是偉大的蓋茲比的好友?
唉,累了~~這次我清清楚楚聽到是自己的嘆息。送走了一個個不速之客,我疲憊地攤軟在床上,不懂什麼糊裡糊塗就死了的蓋茲比有何偉大?不懂在療養院寫作療癒的尼克是夢碎還是夢醒?
最喜歡的是“大亨小傳”這個中文譯名。
對比又對仗的字義辭意,最棒的是沒有嵌入任何人名。
把一齣看似盤根錯節、鋪陳繁複、排場華麗如歌舞片的大戲一筆化繁為簡。
隱去道德標準的量尺或歷史公斷,淡化禮貌性高舉的恭維,只說有一人的一生,好像打水漂,鍛鍊出的力道用來投石擊水,雖激起幾次水花飛濺,彈石終究沒入水底一片寂然。
這人可能是他的過去,可能是你的現在,也可能是我的未來。
唉,我總是在別人的故事裡太入戲,而在自己如戲的故事裡,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