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張無人的椅子談藝術家的理想幻滅 蘇友瑞

  梵谷與高更的故事幾乎是藝術史上最著名的八卦,不但產生了一堆藝術作品,更是讓後世不斷地反覆討論。其中以梵谷自己的兩幅作品:「梵谷的椅子」與「高更的扶手椅」引發許多討論,本文未能免俗也對這兩幅畫充滿興趣,然而,嘗試從藝術家的心靈歷程來理解這兩幅作品。

  從梵谷的傳記看來,他充滿著『絕不妥協』的理想主義性格:從賣畫到成為牧師,從拼命救助窮人導致離開宗教轉為畫家;認識一位下階層女子便因為『為什麼有一個女子如此憂傷?』而娶之為妻,嘗試拯救這個靈魂;巴黎時期更曾經嘗試以社會主義改造藝術界,差一點成為藝術運動者。種種做為看來,梵谷的心靈充滿著尋求終極真理、實踐絕對的真善美這種理想主義性格。

  這種理想主義性格,當然意謂著追尋著上帝(絕對真理)。然而,可能存在著完美的個人,卻永遠不存在完美的社會;現實世界的宗教,絕對不可能完美無缺地彰顯絕對的真善美;因此這種強烈的理想主義性格,勢必無法在現實的宗教型式中得到真理的慰藉。於是,如此燃燒著生命的心靈,往往拼命追尋著各種真理存在的可能:從拯救窮人、拯救罪人到拯救藝術,這正是梵谷終生的心靈寫照。

  因此,梵谷給自己扛上最可怕的重擔:以有限的人追尋無限的真理,勢必面臨理想幻滅的危機。感謝上帝賜給人類一種辯證式的美好禮物:這種理想主義的激情固然會燒盡乾枯的心靈與生命,但是卻可以透過藝術創作昇華成心靈的呼喚,從而大量、長久地安慰其他需要撫慰的藝術心靈。欣賞梵谷的繪畫從而追尋他的心靈激情,正是產生如此的美好體驗。

  欣賞這兩張無人的椅子之前,我們得先回顧陳韻琳所描述的早期作品「靜物:翻開的聖經、燭臺和小說」:『....所以梵谷用熄滅的蠟燭,來控訴當時西方社會最重要的價值體系—信仰中應當存有的悲憫、公義,在教會界已蕩然無存,社會陷入黑暗,貧困的人民已經被棄絕的事實。....』

  從這裡,我們知道『熄滅的蠟燭』是梵谷的一個心靈記號,是一個理想幻滅的潛意識表現。梵谷從巴黎出走來到了阿爾,建立了他認為是藝術家桃花源的黃屋,隨及期待著拯救高更而邀請他一起避世,結果造成了瘋狂的割耳事件。於是,我們追尋著黃屋時期的梵谷,來到這兩張無人的椅子面前。

 

梵谷的椅子

  這張椅子是梵谷的無人自畫像,椅子的木頭質地粗劣,地板也是粗獷獷的紅磚,然後在椅子放上梵谷最愛的煙斗。這完全符合梵谷把生命奉獻給藝術後的苦行僧意象,在他擔任牧師的時期也是這種表現。相對的,高更的扶手椅不但精緻且舒適許多,地板的色彩與牆壁上的燈火更是呈現著安穩豐足的生活;那麼為什麼高更的扶手椅上有兩本書與一隻蠟燭呢?

 
「高更的扶手椅」

  若說牆壁上的燈火是一隻蠟燭,對比之下扶手椅上的蠟燭簡直是隨時會熄滅的窘境;因此回顧早期『熄滅的蠟燭』的心靈意象,明顯可看出在這裡梵谷己經對於 『拯救高更』這件理想充滿了幻滅感。我們知道這兩個強烈的藝術靈魂完全無法並存,強烈的磨擦再加上彼此的性格缺陷,最後導致梵谷割耳、高更逃走、黃屋被毀。

  因此兩幅繪畫一直隱藏著極端的對立:粗劣椅子對精緻椅子,紅磚地板對彩石子地板,藍牆對綠牆,黃椅對紅椅,黃椅墊對綠椅墊....換句話說,梵谷與高更從頭到尾就是徹底不同的兩種個性;但是梵谷基於把藝術當成真理的理想性格,卻幻想自己與高更能超越個性的嚴重相斥,從而達到至善的真理彼岸。當然了,這註定要幻滅。

  有趣的是,正是這樣瘋狂的理想幻滅歷程,卻帶出梵谷聖瑞米療養院時期的種種精彩作品。黃屋時期的梵谷,充滿強烈的情感表達與傑出的技巧新創,每幅向日葵都讓人不由自主地沈溺與驚悸。到了聖瑞米時期,卻產生更深刻的藝術技巧轉變:不再如向日葵一般以鮮黃色灼灼逼人,卻出現多種不同技巧同樣帶領著欣賞者走進宇宙觀「兩顆絲柏樹」、人道主義「繞圈而走的囚犯」、更豐富的自然色彩「鳶尾花」....等種種深刻的藝術感動。

  藝術家的理想幻滅可能是創作的動力,但是這種毀滅力量過於強大:不但凡人難以承受,就算是頂級的藝術家也難以逃離自毀的結局。到底要不要承受這種恐怖的挑戰?還是早早尋找依靠免於禍患?這就留給每個獨特的個人自行深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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