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描述愛情關係的語言藝術中，不但表現出人物描述的藝術水準，更促使了解各種人性的虛實與文化限制的困境，這是我這篇文章嘗試表達的。我主要談論的是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裡的情節，與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姐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裡的一小段。

話說第二十五回，賈環不爽與他有勾搭的彩霞被賈寶玉『一面說，一面拉她的手（放在身上，根據脂硯本） ．．．．』地調戲，於是故意裝做失手，把熱滾滾的蠟油潑了寶玉一臉。結果在寶玉左臉燙了一溜燎泡，只好滿滿的敷了半邊臉的藥膏。這時，黛玉聽到了，趕過來瞧瞧；寶玉見她來了，忙把臉遮著，搖手叫她出去不要看，因為知道她嫌髒見不得。然後黛玉一看這光景便明白寶玉為她的嫌髒特性設想，於是一面說沒關係，一面強搬著他的脖子細細瞧。寶玉就說不疼了，養一兩天就好了。

再說三十四回起，寶玉被賈政狠狠揍一頓後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同樣是來『探病』，寶釵是托著一丸藥來，先給襲人說明藥的功能，再問候寶玉身子好不好，然後不小心洩露心中的關懷之意 ── 『早聽人說一句，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一說完就覺得『話說的急了』，因為太親密了，又不小心洩露了她對寶玉的關心，這是不合禮教的．．．．於是就『急紅了臉』。

襲人呢，先找焙茗算帳，問為什麼不報信；然後就跟焙茗當起福爾摩斯，苦思誰害了寶玉。再來便回到房裡，『含淚問他』為什麼被這麼打；寶玉支吾，襲人便看傷勢，看了後『咬牙』暗罵賈政怎能下這種毒手，打死了怎麼辦。

黛玉呢，聽到被打得動彈不得，就先在房裡哭的死去活來；然後怕人家看到當笑話，只好等到大家都不在，才過去看寶玉，還是用哭聲把寶玉驚醒的呢！然後黛玉聽到寶玉故意說一點都不痛來讓她寬心，她就『無聲之泣，氣噎喉堵．．．．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只是不能說．．．．．』

從這些場景描繪我們來看紅樓夢的愛情描寫與人性虛實。

在這裡，愛情至少有兩個向度 ── 一個是『共同生活』與『各自生活』的向度，另一個是『冷─理性』和『熱─感性』的向度。襲人和寶釵都是愛著寶玉的，但是，她們的愛是冷的、理性用事的；因此為了寶玉挨打而傷心，她們只會表現成『理性』方式：例如襲人的當下反應是扮演福爾摩斯，然後是暗罵賈政打得太兇；而寶釵則是趕快想辦法找藥治療。

那麼為什麼襲人可以流眼淚，寶釵卻得在不小心說了親切話就要羞得滿臉通紅呢？這就是另一個向度『共同生活』與『各自生活』的問題。這個向度決定了，襲人是『內定』的小老婆，她可以、而且有權利表現她對寶玉的親密關係；而寶釵還只是『外人』不是『內人』，所以表現出來會不合禮法所以臉紅。當然了，如果她們不是『冷─理性』個性，而是『熱─感性』個性，那麼她們的表現會不一樣。但是，就是因為『冷─理性』，所以襲人是一邊哭一邊罵賈政，要不是寶釵來了，她就要罵寶玉不聽話、捻花惹草．．．．結果寶釵把她的話補個足，一邊難過一邊責備寶玉不聽話，然後說溜了嘴表示她心疼，然後『理性』出現 ─ 哇！從理性觀點『外人』不能說這等親密話，臉紅．．．．．

反觀黛玉，這個『熱─感性』的愛情奇女子，如果只是燙傷臉的小事還不足哭的，她就急急忙忙跑過來和寶玉『動手動腳』 ── 第三十二回寶玉要幫黛玉拭淚黛玉還罵：『你又要死了！作什麼動手動腳！』，現在可好了，『搬著他的脖子細瞧』，夫妻之間也不過如此啊！

如果是挨打動不得的大傷呢？黛玉先哭個死去活來，看到寶玉只有心疼，沒有理性的責備 ── 雖然她說了『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這句話大有語文技巧！！『你從此可以改了吧？』跟『不聽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親密度不一樣，前者是感性的，後者是理性的。更何況，黛玉是根本說不出話來，硬擠出這一句沒頭沒腦的『勸世文』，這種勸世文能勸得了寶玉，那才奇怪呢！

所以為什麼說黛玉是『熱─感性』呢？這就是說，寶玉被打了，先不管『為什麼他會被打？』，而先管『心疼』，這是極不理性的行為！但是在一個愛情至上主義的心情就是如此。再者，黛玉是『各自生活』而非『共同生活』如襲人，所以害怕鳳姐及別人的取笑，一聽到別人又來看寶玉了，趕快躲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