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陶淵明造像
陶淵明在中國詩文壇上一直是以隱逸的形屹立不搖,後人以「五
柳先生傳」、「桃花源記」、「歸去來辭」,以及「飲酒」等作品架
構出一個恬淡於榮利貧窮,並喜愛田園生活的隱逸詩人,這種超俗高
潔的淵明形象,就從自古以來的傳統延續下來,後人一想到他,心中
若不奏起田園交響曲,也幾乎要仰天瞻仰想望他的高風亮節了。
陶淵明的親友, 南朝宋代的顏延之 (AD384 ∼ 456) 在「陶徵士
誺」(徵士:德高學博而無官位的人)一文中,哀悼並頌讚淵明生平
德行,由此開啟了傳統陶淵明觀之端,後世的史書,即《宋書》以後
的傳記,幾乎都沿襲了顏延之的看法。唐朝詩人孟浩然、王維、李白
、高適、杜甫、韓愈、劉禹錫、白居易等,都曾在詩歌中歌詠他,其
中白居易的讚頌尤其熱烈,他創作了模擬陶詩體裁的「效陶淵體詩」
十六首,以共鳴陶淵明的詩文,數年後又作「訪陶公舊宅」,他對陶
淵明的景慕好像是跪在祖先墳前那樣緬懷著他往日的身影。宋朝的蘇
軾則在給弟蘇轍的信中讚其詩「詩質而實綺,瞿而實腴」,並曾寫百
餘首「和陶」的詩,充分表現他對淵明德性和詩作之敬慕。因此陶淵
明便以其「隱者的形象」和「詩人的形象」聳立於歷史的長廊中。
如此,陶淵明此到底損失了什麼?
想到陶淵明就想到隱者、詩人,這兩者的臉多半是隱匿的,陶淵
明因此當了千年「無臉的男人」。後人多忽略了他也曾為人夫、為人
父、為人臣,更鮮少有人問及:陶淵明適合扮演這些角色嗎?
父親
在「與子儼等疏」中,陶淵明提到「余嘗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
自擁,何慚兒子?此既一事矣。」前三句說他曾經被王孺仲之妻的一
段話所感動,也就過著破被蓋身的窮困生活,不因為兒子過著苦日子
而感到慚愧。這是強調他自己對於過窮困日子的心理轉折,是他的醒
悟,並以此勉勵兒子儼、俟、份、佚、佟。他未曾積極地詢問他們物
質上的需要,雖數度因生活任官,卻也很快折返,雖常感內疚:「余
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但他不能為了他們
而犧牲自己的志趣,所以他只希望兒子能效法父親同樣也安貧樂道。
另外,在「責子」中,他說:「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五
個兒子都不喜歡唸書,使他心裡很煩悶,只好以酒解憂。父親期望兒
子承繼父志本屬理所當然,但期待至絕望的地步,對兒子何嘗不是傷
害,在他們的心裡或許也覺得父親時常落落難以親近。
丈夫
「與子儼等疏」中也提到「但限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
,良獨內愧。」是說「只遺憾鄰居中沒有像羊仲、求仲那樣的人來往
,家中沒有像老萊子之妻一樣的太太。」老萊子之妻在老萊子隱居躬
耕,楚王請他做官時,加以諫止,因而共隱於江南,陶淵明渴望有這
樣一位妻子,可見他太太並未對他的出仕加以阻止,只簡單一句話,
夫妻之間的藩籬似乎已經顯而易見。古代婦女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找
到一段好姻緣,有一個安定的家,淵明數度出仕歸隱,收入極不穩定
,幾次都到了必須向人乞討的地步,生活艱難的情況下,以丈夫為天
的妻子難免產生不諒解之情。
當然,從陶淵明的角度看,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家人不支持他的理
想,在心理上疏離他。不可否認地,家庭也曾帶給他一時的歡娛:「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攜幼入室,有酒盈樽。」(歸去來兮辭)他並形容自己返鄉是倦鳥歸
林,這是他在辭去彭澤令後歸田時所作。但多數時候,陶淵明是沈浸
在他自己的天地中,被濃郁的孤獨感所襲擾,他的詩作更是處處可見
此情緒,「飲酒∼四」中說:「栖栖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
止,夜夜聲轉悲。」這隻「失群鳥」只擇取在勁風中存留的「孤生松
」棲息,鳥的孤獨、落單實處處影射詩人的處境。在「詠貧士∼一」
中,則自比為孤雲:「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指稱世人各有所
托,而自己卻像天上的一片孤雲,無依無靠,不知不覺地散滅了,了
無痕跡和影響。可見家庭的完滿並不能補足其內心的空虛無托,且大
多數的時間淵明都與酒、琴、書、菊為伍,如「與子儼等疏」所說:
「少學琴書,偶愛閒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他有豐富的精神
世界,築起與紛擾人世和生活壓迫之間的無形界線,達到「結廬在人
境,而無車馬喧」的境界,實非難事。
人臣
陶淵明的仕宦生活約自二十九歲起自四十一歲那年冬天,前後十
三年間共歷經五次辭官、 再任。 初次任官大約是其二十九歲之際(
AD393 ),任職故鄉江州的州祭酒(主管教育之官),任官的動機為
「親老家貧」,故「起為州祭酒」,但因「不堪任職」,故「少日自
解歸」;第二次出仕是在辭去江州祭酒之職以後的第六年,時年三十
五歲( AD399 ), 當時在京城建康(今南京)附近鎮守的是晉朝最
強大的軍事集團,即由劉牢之將軍領銜的北府軍團,淵明所任為該軍
團的參軍,他隔年便辭官返鄉,途中作「庚子歲五月中自都還,因風
阻規林」一詩;第三次出仕是在辭了官同年或翌年,此次是任荊州西
府軍團統帥桓玄的幕僚; AD404 或 405 年,桓玄被殺,淵明轉而任
建威將軍劉敬宣(劉牢之之子)的參軍;最後一次出仕是任彭澤縣縣
令,AD405 (四十一歲)八月出任,十一月便辭了官永歸故里。
陶淵明每次出仕任期都不滿兩年,是上司最不願見到的情況,而
且他任官期間,心裡常懷想田園,例如任桓玄幕僚期間曾作「辛丑歲
七月,假赴江陵,夜行塗口」:
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
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任劉敬宣參軍期間則曾作「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
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
園田有夢想,安得久離析。
終懷在壑舟,諒哉宜霜柏。
以上莫不流露出他對隱居生活的憧憬。
陶淵明以其詩文留下隱者之名,在人生諸多環節上卻常現缺憾,
以世俗的標準看,他不是個給妻子溫飽的一家之主,也不是個忠貞的
好臣子,宦海的浮沈透露出潛存於其性格之中的「矛盾」,過往飄逸
的隱者形象也失之片面,表面悠然自得的特質更遮蓋了其心理底蘊的
孤獨與抑鬱,片面的形象使陶淵明損失了什麼?大概就是使他失去了
做一個「全方位」人類的機會吧!
矛盾的人生底蘊
為陶淵明樹立隱者之名的,是他多首寫歸田棲隱的作品,在他一
生五度任官、歸隱的去來之間,流露出他心境的不定,第三次和第四
次任官期間都曾作眷戀家園的詩,往往在此戀彼,他的前半生可說一
直在這種矛盾拉扯中度過。例如寫歸隱的作品,並非每一首都是如同
「歸園田居∼一」一般地欣喜、富生氣,有些作品中他以「失群鳥」
自況,造成一種與喜悅極不合拍的惶惶之狀。
對「拙」之生活態度的自負與自嘲
他對於自己在生活處世上難以與世俗協調的「拙」也時常或隱或
現地表現出兩種不同的態度:「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歸園田居∼二),意味著棄絕諛世智巧而守正不阿的生活態度,並且
以孤高守拙自負;但在其它作品中,卻又自諷這種生活態度:「人皆
儘獲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雜詩∼八
),幾乎給人卑屈、哀嘆的感受。
貧窮與富裕間的惶惑
陶淵明時而吟詠貧窮,時而讚美富裕,他的「飲酒」、「和郭主
簿」為同期作品,所描寫的情景卻大相逕庭:「弊廬交悲風,荒草沒
前庭。」與「園蔬有餘滋,舊谷猶儲今。」實難令人想像這是同一個
人的生活。
清廉與卑屈間的兩難
陶淵明對清廉或卑屈的態度也常是模陵兩可,時而斷然拒絕,以
示高潔,時又坦然接受,不以為恥,以至於有「詠貧士」和「乞食」
兩種詩并存於陶淵明的作品中。
對生死的達觀與執迷
陶淵明的矛盾也表現在生死問題上——徹悟和執迷,例如他寫道:
∼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歸去來辭)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更須盡,無復獨多慮。(形影神三首之神釋)
∼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
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沖。(五月旦作和郭主簿)
∼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
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連雨獨飲)
這些詩句莫不熱切吟詠達觀境界,生死之不可避免並未使他頹喪,
反而使他坦蕩不懼地依循信念生活;但在其餘的作品中,卻又流露出死
亡日益迫近的恐懼與顫抖: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還舊居)
∼萬化相尋釋,人生豈不勞。
從古皆有沒,念之心中焦。(己酉歲九月九日)
對聲名的淡泊與熱衷
對於身後名,陶淵明時而淡泊,時而熱衷,在「飲酒∼十一」中,他
認為死後名聲毫無價值;而在「擬古∼二」中,他又顯得非常看重節義
,不僅生前,連死後都要留下美名。
上述種種然否透露出陶淵明的生命潛藏著一股矛盾的底蘊,不經意就
經由作品洩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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