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俠看中國文化兩種安身立命的價值選擇 作者:昌仁
在中國文化中人生的困境會如何轉化與突破呢?我總想到郭靖與裘千仞,
而關鍵的一幕便發生在第二次華山論劍。他們初上華山時,郭靖正陷於生
命的迷思中,心灰意冷如槁木死灰般。反之壞蛋的裘千仞卻是野心勃勃要
奪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然而洪七公的出現與一席話卻成了他們生命的
轉捩點。我認為他們人生的改變正反應出中國文化中兩種面對人生困境的
方法,試分述如下。
就郭靖而言,他的人生困境在於是非價值觀被混淆,找不到生命的意義來
回應他的生活(境遇)。引爆點在於他一生學武,然而最親的人死於非命
卻無能為力,武功雖高卻似乎沒帶給誰幸福,重義守信卻也沒使誰好過了
。換句話他質疑他人生的目地何在(以前好像父仇、師仇是最重要),也
懷疑他所曾接受的道德教導而價值判斷近乎崩潰(因為事實和理想似乎是
脫離的、是非不明的)。但七公卻使他從迷思中破繭而出。與其說是七公
的一番話的影響不如說是七公成了一種「典範」。這樣的典範不僅強烈揭
示出「意義的所在」更暗示出那種可能性。
基本上這是和儒家的傳承相符合的。儒家背景處在禮壞樂崩的亂世,孔子
嘗試在其中重新建立社會人心的價值體系。故孔子總說他祖述古聖王堯舜
禹湯之道,他要將聖王的典範重新建立起來賦與意義。因為解當日的社會
崩離的情況在將古人的道德制度重新恢復。並且儒家還相信這樣一套體系
(儒學),人人都可能在其中自我成全而成為君子。
洪七公則包含了這樣的元素,他將郭靖不能肯定的「價值」(武功),以
實踐的經驗(他一生殺了231人盡皆大惡該死之徒可謂替天行道)顯示
出其意義(武功是工具,為的是行善)並展現了實現的可能性。而如金庸
所描述:七公之言其實道理不難,然而丘處機能說出該道理卻無法影響郭
靖,非得七公以其朝然若日的「身教」方足敲醒郭靖的迷思,重尋人生的
意義。
再看裘鐵掌,經此一役是斗然天良發現、跳崖不成卻歸入一燈門下。然而
他生命的問題是否解決呢?基本上還沒有而只是個開始,他的生命關卡與
郭靖不同。基本上在此郭靖重得回人生的價值與意義而裘千仞則是因著罪
的影響而否定了其前半生的價值(所以只好跳崖尋死),他人生真正的全
然轉變卻是描寫在神鵰俠侶之中了。說起來他蠻可憐的,雖已知昨日的種
種罪孽卻在今日無法解脫,雖努力想刻苦自律,卻仍要藉鐵銬以控制自己
的失序。雖然一燈慈悲地想點化他,不僅於言語相勸後更以肉身相諫,卻
還是無法斷慈恩心中之魔障。當真是立志為善由得我行出來卻由不得我。
因為罪的控訴始終未去除。
然而他終究如何從死蔭的幽谷出來?他所沒解決的問題在於心中被以前的
罪孽纏繞(殺了瑛姑的小孩)又被復仇的心(兄長的仇)所捆綁。「說理
」只成了秋風拂面過而無痕。而黃蓉的一番「苦肉記」到似如禪宗所謂當
頭棒喝般使他「大澈大悟」。然則他是悟了什麼呢?我猜他是感受到一切
都是虛幻吧?復仇是虛幻的,殺人被殺也是虛幻的,甚至十年苦修也是虛
幻;既然事物是空則以往的恩怨情仇變都無意義了,如此他心中的銬鍊焉
能放下吧?
郭、裘兩人在不同的人生關口以不同的方式轉化他們的生命,前者依著儒
家的路向後者則在佛法的悟空中尋求解脫。基本上是因他們面對的問題不
同。郭靖失去人生的意義較無罪的纏累,而儒家思想卻提供他一個重整價
值觀的機會。而對慈恩似乎儒學便不管用,得靠佛家尋得解脫。
此二例似乎正顯出中國人面對人生低朝時的兩種意向;一是尋求「典範」
來重整面臨的意義失喪(所以總常聽人藉古諷今,師崇古人─孔子是代表
啦),另一面向則是期望脫離出現時的糾葛(「空」使得原本糾葛的東西
變成無物了)。面對慈恩的佛家的方案雖解了慈恩的心結,但卻也似乎使
他只能寄身於無有之中(只有轉化卻無昇華),依此總難能蘊育出如郭靖
般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吧?到底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多給了人點樂
觀向前之意。
從倚天屠龍記中的張殷之戀看儒俠內心世界的矛盾 作者:曾繼雄
金庸小說中的大俠有幾種類型,如郭靖者可稱儒俠,如令狐沖者可稱豪俠
。之所以稱儒俠是因為他們處事的基調是儒家的(所謂儒家者,孔曰成仁
,孟曰取義,一言蔽之仁義而已)。從金庸對陳家洛、郭靖等人的鋪陳,
可知他對於儒家的喜愛是無庸置疑的,但是他顯然也知道儒家處事之道的
限制,所以他又以具有狂士性格的人與之相伴補他們之不足,(其實這是
儒家的老傳統,連孔子都對狂狷之士有一份特殊的情感)。本文以倚天屠
龍記中張翠山與殷素素的戀情來解析這兩者微妙的關係。
倚天屠龍記中的儒俠無疑是以武當七俠為代表
人物,他們行事為人的標準全然是儒家的,例
如他們雖然身懷絕技卻是謙沖為懷,行俠仗義
固不在話下,即使遇見惡人挑釁也處處忍讓,
就算必須交手也處處為人留餘地,勝了還要設
法保持對方顏面,即使不得不教訓對手也儘量
讓他自己知道人外有人就好,在眾人面前還是
給人留下台階。這其實不是金庸所創,而是中
國俠義小說中的傳統,在演義中主角泰半都是
如此風範,也可見儒家影響之一斑。其實這也
不是儒家的專擅,西洋警匪片中不論壞人的行
徑如何令人髮指,警察在逮捕的過程中總是表
現出超凡的理性,絕不以暴易暴逾越法律規範
。所以在這一點上儒家代表的是一種理性平和
的處事態度,具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然而
這世界裡的惡人畢竟防不勝防,持守原則的結
果自己固不免常常吃虧,正義也往往不能伸張
,小人甚至勢如中天為禍鄉里,所以常常需要
一些狂狷之士來平衡一下,他們愛憎分明、怨
來直去比起迂腐的大俠們常常令讀者大呼痛快
,倚天屠龍記中的狂狷之士不少,例如殷素素
、謝遜、胡青牛、趙敏。
金庸在心態上非常心儀儒家聖人式的俠客,但是又覺得聖人在現實世界中
簡直是難以為生,所以狂狷之士不但應運而生而且常和儒俠們結成莫逆,
以殷素素為例,她在本書的出場顯得率性而為,令人有心狠手辣的感覺,
但她和張翠山之間卻發生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戀情,從人性的角度看好像是
才子佳人間的故事,其實她的所行許多地方恰恰成了他的互補,例如他恨
都大錦受人之託未能盡力辦事致使俞岱巖身遭重殘,要他將鏢銀二千兩全
數賑災,順口說出「只要你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龍門鏢局,將你滿門
殺得雞犬不留」。按照他所受的師訓及素行,這話是絕出不了口的,然而
他卻把聽都大錦轉述的話順口說了出來,其實這暗示了他因師兄遭難所起
的憤恨雖被禮教壓抑下來卻在潛意識中爆發出來,更妙的是這事竟然真的
在殷素素手中實現了,其實這暗示殷素素代表了他的真我(人的本然反應
就是以直抱怨)。不僅如此他們被謝遜逼著航向北極,船上他二人密議制
服謝遜的計謀,張翠山覺得在謝遜睡夢中暗襲有失大丈夫風範,只好提議
由他來叫醒謝遜跟他比掌,再由素素發銀針傷他,他也說這樣勝之不武可
惜武功差人太遠又兼身處險地只好佔人便宜。這些話充分透露出他心中的
矛盾與掙扎,而殷素素就是他衷心盼望讓他從道德困境中解脫的救星。後
來張謝比拼掌力,張已漸感難支之際心中不斷呼喚素素發銀針,甚至謝遜
提議發誓休兵和好之際,張翠山心裡說:「立什麼鬼誓?快發銀針!快發
銀針!」。
不僅臨敵之際如此,即使在感情上張也是被動的,他在湖中小舟上初見素
素,發現她原是女扮男裝立即致歉倒躍回岸,素素驅舟緩緩盪入湖心之際
撫琴以歌邀約(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合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
寧當來遊?),張在歌聲遠去後仍呆立湖畔良久始返,後來一則需打聽血
案,二則心裡很想見她,掙扎一會兒還是赴了約,接下來因著療毒、因著
王盤山之會兩人越走越近,然而他每和素素的關係進一步就想到種種處事
態度上的差異,而試圖疏遠,復因謝遜陰錯陽差的出現,兩人同舟一命,
終至以身相許。整個過程中他從掙扎到衷心接納素素,最重要的原因是「
身處絕境」。他在感情上固然喜歡素素,但理智上又覺得她的行為準則過
於率直(恩怨分明、下手過重),在象徵上,儒家的行為準則是高度受德
行約束的,而狂狷之士卻發乎未加修飾的人性,前者需要滿足整個社會體
系的需求和複雜的倫理,因此瞻前顧後,上焉者落得個迂腐之名,下焉者
不過是個八面玲瓏的鄉愿,後者只管自己心中的愛惡,在行動上反而乾乾
脆脆。不過她們的結合僅能存在於人跡罕至的冰火島,一旦歸回中土、歸
回那錯綜複雜的倫理世界,他們就面臨了勞燕分飛的命運,這時候張翠山
既不能見容於倫理世界,又不願辜負愛妻,只得伏劍自盡,而素素只得相
隨九泉了。
在這裡有必要一探張自刎的原因。金庸的小說裡,善惡是糾葛難清的,素
素雖然動輒殺人,但他所殺的人和謝遜一樣都是罪有應得之輩,那些上武
當山「討回公道」的人真正的目標是謝遜的下落,找尋謝遜的目的也不是
為親人同門報仇而是屠龍刀,他們動機的不純和素素的輕率殺人其實伯仲
之間而已。讓張在道德上進退兩難的實在是一個很荒謬的理由(至少是不
充分的):俞岱巖的重殘間接肇因於素素。平心而論,素素對他已盡保護
的責任,只可惜陰錯陽差讓他落到阿三手中才造成終生殘廢,然而張卻覺
得愧對師兄,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最排斥重色輕友,
三國演義中劉備說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梁山上的好漢個個都是在女
色上不甚留意,何以故?就是把喜歡女性當作道德上的弱點,自妲己褒姒
以降女人大焉者傾人城、傾人國,小焉者造成家人的不睦,所以魯迅說中
國的男人本來有一半可以成聖賢的,結果卻沒有,泰半都是給女人害的。
這種思想根深蒂固使張連想都不想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有趣的一點,不論是張翠山、張無忌他們所最愛的女人都曾假扮成他們的
模樣,就象徵的意義來說這正表示儒家心目中的聖人和狂狷互為表裡、彼
此戀慕,他們是苦難中的一對,都被對方的特質吸引著,共同面對不完美
的世界。同樣的事件在張無忌與趙敏、郭靖與黃蓉身上也重複出現,因篇
幅所限不再詳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