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明

 

作者:野聲

午后的陽光靜悄悄地穿過科學城唯一的透明玻璃,把他的影子拖過地毯,在牆角打個 縐摺之後,以一個不甚舒服的姿勢擱在已經關掉的螢幕牆上。他常常這樣斜靠在躺椅 上眼望藍天,曝曬思緒中的陰翳,可是沈浸在被微塵散射的一屋金黃中,卻總叫一團 已經萎縮的記憶又重新膨脹開來。

這時他的耳際就會響起一串沈甸得要荒腔走板的音符,整個人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蒸鬱得讓人不住流汗的斗室,一整天貪婪吸進腦袋中的 符號、公式與片片斷斷的陳述,像大敗退的士兵般掛著、靠著、躺著攀附在掙扎著前 進的超載列車上。樓下傳來媽媽的聲音:「我好像聽到垃圾車的音樂嘍!快把樓上的 垃圾拿去倒。」那時他還是個二十歲的青年為了贏得公費日以繼夜地拼著命,這是他 進修唯一的希望,因為家境根本無法支持他的雄心壯志。

五十年過去了,他早已擺脫了貧困,現在的他不但是電機博士,更是一家分支遍佈全 球高科技公司的總裁,然而他卻很喜歡回味那段落拓的歲月,好像一個人喜歡摳弄已 經癒合的疤痕,在皮膚的平滑中感受一點幾乎要泯滅的坎坷;尤其是把主要經營責任 交給幕僚群之後,他絕大部份時間逗留在這個象徵他一生事業的科學城裡,在一間間 陳列著他重要發明的房間環繞之下、在一群群一呼百諾機器僕從的簇擁中,他唯一鍾 愛的樂趣卻是坐在這間充滿陽光的斗室裡反芻他貯存在腦海裡的回憶。

這裡的每一個房間都代表著文明的進程,每一項發明都反映出人類的渴望,所以他能 有上兆的資產、普世的敬佩絕非浪得,雖因沒有妻子兒女而稍有晚景淒涼的感覺,他 的不朽感卻隨著科學城的完成與日俱增。

絡繹不絕的參觀者無不驚詫於這二十層樓六 百多個房間裡,除他之外沒有一個「管理人員」,當然,說他是管理人員實在有點不 敬,因為他其實是這個科學城自動管理體系的首腦,之所以要用這個有欠正確的詞彙 只因這詞中有一個最貼切、無可置換的關鍵字──「人」,不過說來這也是他的榮耀 ,連管理也愈來愈不需要他出面了,因為這個管理體系有一個超絕的自動學習系統。

如果他的成功需要六百個房間來陳列,當然不是片言隻字所能盡述,如果一定要用一 句話來涵蓋他的成功要素,那就是「把例行公事交給機器」。人間的例行公事委實太 多,遂給他無窮無盡的發明靈感和滾滾而來的財富。

「紀博士,您約的人到了。」房頂一角傳來的溫婉聲音把五十年前穿著短褲、拎著垃 圾袋、追著車子的男孩帶回到斗室中央向窗的躺椅上,他維持著仰天的姿勢雙手拍擊 了兩聲,從螢幕牆和天花板交界的縫隙中鑽出一片嗡著翅膀的吸塵微蠅,它們漆著天 藍色毫米大小的外殼像一陣青煙揚過,原先瀰漫在空中的光線就隨灰塵的蠶食殆盡而 煙消雲散,只剩映照在螢幕牆上略微轉紅的整面陽光,那陣青煙飽啖微塵之後,滿足 地鑽回天花板下,沒有了氳盦的午后頓然寫實起來,他按了遙控器幾下,躺椅緩緩轉 身使他的頭轉為背著陽光的方向,椅背也緩緩撐起他的臥姿,就在這時調低透光率的 玻璃由透明轉趨重濁,當他的脊樑完全挺直,臉正對著螢幕牆時,整面牆上的陽光已 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它們不是掛在那裡如一幅畫,而是靠著前仆後繼的光子才得 以沾舔在牆上,現在光子已被完全變黑的玻璃摒檔在外,這房間也一如其他的房間, 開始噴灑出自己的燈光,牆上也開始展現川流不息的資訊。這是為什麼陽光不准入內 的理由,因它會弄花人的眼叫人解讀不出螢幕上螢光所傳達的訊息。

此刻整個科學城沐浴在夕陽下,它把太陽的光輝留在牆外,只讓它的能量穿過轉能器 進入供應全城需要的太陽能系統中。就在這時黎郁華走進了科學城,她急促的步伐在 磁磚上敲打出的進行曲風被逆向的人潮淹沒了,以至於心情都亂了節拍,好不容易進 了人已散盡的空曠大廳,她重重地舒了口氣,停下來舉目四望,一方面看要何去何從 ,一方面讓自己的心跳恢復正常的節奏。她被紀博士邀來此地的原因是她在媒體上多 次發表抨擊科學城的言論,因此來到這裡是帶著唐詰柯德的心情。在空無一人的大廳 中,一時間好像駐馬於曠野等待奇遇的騎士,她又再一次問自己:每個人都過得很好 ,那有亟待誅殺的惡龍?每當她對自己的使命感產生疑惑的時候,她清亮的眸子就開 始淒迷起來,好像視線已越過無窮遠處還尋覓不到焦點。

她的眼神已被天花板上一個隱藏的攝影機傳送到紀博士面前的螢幕上,以全球科技的 規模,以紀博士的崇隆聲譽,是犯不著去理會一個藉藉無名小女子的聲音的,可是偶 然在電視新聞上引起他注意的不是全球科技遭到非議,而是評論者那雙眼睛。

同樣是那間蒸鬱得令人汗流不止的斗室,暑熱在半夜之後才漸漸退去,早已精疲力盡的他, 書看不下、覺睡不著,總在陽台上看星星等著室溫下降。有一天他又在陽台上的涼椅 中等待沁涼的晚風吹起,卻發現遲來的晚風中幽幽透出一絲很陌生的芬芳,他以為是 隔壁新栽蘭花的香味飄送過來,將身子探出陽台欄杆搜尋時,才發現一個長髮披肩的 女郎正倚欄望著星空,似乎感覺到這邊的響動,她轉過臉來一探究竟,映著月光的瑩 潔頭髮隨著頭部的扭動而搖曳出千條流線,他來不及閃避的視線迎面撞上她投射過來 的眼波,一瞬間他看見她眼中裝滿了整個夜空的星星,在他的記憶中撞出了一個幾百 萬光年深的窄井,直到現在還幽囚著那晚的記憶徐徐吐著柔和卻又恆定的星光。

螢幕上她正垂下長睫毛的眼瞼,微仰著臉好像向著宇宙深處一個力量說話,他才想起 來黎小姐是基督教的傳道人。他站起來伸手去拿手杖。

她本想簡短的禱告一下,可是茫然感一直沒有減弱使她向上帝多說了好久,當她睜開 眼睛時,紀博士正站在她面前三四公尺遠的地方看著她。

「黎小姐你好!我是紀貫宇。」說著向前走了幾步,他們握手寒暄一番之後,紀博士 問她吃過晚飯沒有,郁華這才想起自己和他約了一個很尷尬的時間,說沒有顯得有點 不好意思,說有又未免不太誠實。

正懊惱自己粗心的時候,黎博士很親切地邀她共餐 ,她心裡更加七上八下,接受與拒絕都不適切,未置可否地隨他到了餐廳,偌大的房 間中央擺著一張大而厚實的條形桌,他坐到主位而她則在他的右邊選了一個相當距離 的位置坐下,坐定之後立刻來了幾個僕從把多餘的椅子撤走,如果不是聽人說過,很 難相信這些都是機器人。趁著一個女機器人擺刀叉的時候,郁華仔細打量了它的側面 ,它的頭髮梳攏在臉頰右邊,簡直遮住了右臉的一半,左耳纍垂著一串晶瑩的葡萄狀 耳飾,膚色是海棠的粉紅,身上散發出醛類的芬芳,它的手指修長白皙,鋪餐巾時還 優雅地翹起蘭花指,郁華的眼睛一直尾隨著它扭動著腰肢走遠,那種曼妙輕盈只在魚 缸的熱帶魚身上見過。

「怎麼樣?還不錯吧!」紀博士微笑地注視著她的表情說。她 的感覺好像才打了一回合就被震落了頭盔一般,好在第一道湯已經上來,她逕自低頭 謝飯,平常只消三十秒的工作今天卻過了兩分鐘還說不完似的。「妳飯前都跟上帝說 些什麼?」

她抬起頭來迎面就遇著紀博士帶著勝利笑意的眼光:「如果禱告的長度和 菜肴的豐盛度成正比,妳倒是有先見之明。」那晚一共上了十五道菜肴,每道菜量都 不多卻盛在一只白色大盤裡,每上一次菜,女侍就站在桌前抑揚頓挫地念上一陣,這 一串繁文縟節讓樸素的郁華出奇的沈默,好像被困的孤軍看著敵人又遊行又吶喊地鬧 了一陣而自己卻一點奧援也沒有。

「妳結婚了嗎?」到目前為止幾乎是他操著談話的 主控權,郁華點點頭,「有孩子嗎?」,她豎起一根指頭比了一下,「平常開不開火 ?」

郁華和丈夫都是傳道人,平常要做輔導諮商、寫講章、聚會、做計畫忙得不得了 ,三餐常常是在外面草草解決。「如果家裡有一個機器人,男女不拘,小孩照顧得乾 乾淨淨,三餐準備得妥妥當當不說,小倆口進餐還有人伺候,它可以做僕役、琴師, 甚至,如果妳願意,來點雜耍魔術也可以。這種生活多麼愜意,我真不懂妳為什麼三 番兩次反對,還說什麼會導致人類毀滅的後果?妳可不可以指教我一下?」

郁華看著他那和頭髮一樣白皙的皮膚抹上一層激動的酡紅,開始一面啜飲咖啡一邊整理如何應 對的思緒,眼前的燭光一陣搖曳好像附和著紀博士的質問咄咄逼起人來。她想到結婚 三年多來兩人總有輔導不完的個案,每個個案總是治絲益棼地糾結不完,她還要分神 處理瑣碎的家事,有時兩人擦肩而過都找不到安慰彼此的話,只好無奈地各自走回自 己的圍城繼續奮戰。或許買個機器人也是一條出路吧?若是丈夫也能和自己共此燭光 ,不知滋味何其甜美?

想著想著彷彿就看見幢幢僕影環繞著丈夫與自己,端水果的、 上菜的像旋轉木馬似的去了又來,突然那一張張臉變成了珊珊的、小芳的、仲盈的, 日以繼夜透著怨懟的臉,若不是機器人,就不會有那些紛沓而至的訴怨需要她和丈夫 不停地去傾聽、去安慰,所以買機器人其實是飲酖止渴,想到這裡她心裡落下一塊石 頭,這心理的變化紀博士也感覺到了,因他看見郁華眸子澄澈起來,好像晨霧在日光 下消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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