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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祖母年輕守寡嗎?」紀博士關心地問。
「不,」郁華搖搖頭,停了一會兒才說:「告訴你也無妨,她是未婚媽媽。不過她
從不說這方面的事。」
「所以黎是妳祖母的姓?」紀博士問了又怕郁華不想談個人私
事,正想換個話題,郁華卻接了下去:「這故事說來長了,我祖母本姓李,她的父親,
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要她偷偷拿掉孩子,她不肯,離開了家,在徬徨無助的時候遇見
了一個傳教士,收留了她也幫她重建新的生活,那個傳道士為了幫助未婚媽媽們,終
身未嫁,祖母覺得我父親是因她重獲生機,就以她的姓氏作我們的姓氏,很曲折吧!
我皮包裡還有這位黎老小姐的照片。」說著打開皮包,取出一只金色相片匣,一個機
器人已經隨著紀博士的手勢送上照明器,燈光是柔和的淡紫色,紫光下一張已褪色的
照片上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和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郎並肩站立,女郎手中
抱著一個眼睛炯炯有神的男孩,照片右上角寫了兩個大字──黎明,底下是一行小字
──「總在夜深之後」,
「黎明是老小姐的名字,咦?你認得她嗎?」郁華正解釋這
照片上的文字,突然看到紀博士那種在千萬人中找到舊識的表情。
「噢,不認識,」他急促地說,像否認與什麼逃犯的關係似地,緊接著又像掩飾他
的侷促似地說道:「這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現在呢?」
郁華緩緩地說:「她和我的祖母都已安息了。」
郁華對他的好感增加了不少。他臉上透著沈痛,肅穆地說:「對不起,提到了傷心的事;」,
郁華說:「不要介意,其實對基督徒而言,死亡只是離開客居的帳棚,有一天在天上
還要相見的。」
「她們葬在哪裡?我也想去憑弔一下。」紀博士說。
「實在不敢當,她們葬在一個名叫盼望的墓園。」
「盼望?」紀博士本來想說死人還有盼望嗎?「是的,盼望。死人能復活所以有
盼望。」郁華黠慧地說。
「妳父親現在做什麼工作?」
「他成立了一個『拯救婚姻基金會』,我就是在那裡工作。」
「這工作很吃力哦!」他想了想,說:「我真的很想
幫你們的忙,可是我已經說過,即使我不做還是有人會做,科技是沒有回頭路的,技
術一發明就會擴散,所以──」
他似乎也想不出什麼話好說,但郁華卻插斷他的話:
「你不用為我們擔心,其實我很謝謝你,剛才和你的談話已經讓我重新肯定了人的價
值,這種產品會這麼風行的確是市場需求造成的,就算你不發明也自有別人會去發明
,這是人性物化的必然結果。其實遠在機器人還沒做出來之前,很多人已經把別人當
機器了,特別是女人,被當作洗衣煮飯的機器、生孩子的機器、滿足性慾的機器,人
們那麼熱衷於役使別人身上的機器性,難怪道地的機器人一問世就所向無敵了!」
說著,她收起相匣扣上皮包站起身來,說:「這個趨勢實在難以招架,但我相信人最終
還是會發現他終究有一種渴望是機器滿足不了的。你說得對,剩下的工作是我的,所
以我要回去加把勁兒啦!」。
紀博士堅持用他的座車送她回家,一直看著車子的尾燈在蜿蜒的山路上消失才慢慢踱
回去,心情好像剛才喝的檸檬茶,在酸楚中明明感受到一種甜美,可是想飽嚐那股甜
美卻又酸楚得叫人不能暢飲,手杖聲和皮鞋聲以慢板進行著,好讓他慢條斯理地用腦
袋中的舌頭仔細分辨酸甜混雜的回憶。他都記不得怎樣進了房間,怎樣靠回躺椅,而
窗外的星光又是什麼時候鑽進來的,直到屋角傳來了溫婉聲音:「紀博士,睡覺的時
間到了,您心臟不好要早點休息。」
「記得明天辦兩件事,第一,把劉律師找來,叫
他記得帶我的遺囑。第二,匯一億元給『挽救婚姻基金會』,不要用我的名字,」他
想了想,說:「用李愛玲的名義好了。還有,今晚別再催我睡覺,妳知道我和你們不
同,你們不在工作狀態就在休眠狀態,而我們卻有一個狀態不是工作卻比工作更累,
什麼成果都沒產生卻又不是休息,更糟的是沒有開關把它們停掉,唉!妳會懂嗎?」
那聲音恭敬地應了一聲就不語了。
有時紀博士真想設計一個嘮叨一點、會抱怨的程式
,當然設計審查時一定過不了關的,因為有一條規則叫:「簡單的就是好的。」
最嚴重違反這條規則設計的就是人腦,它掌管思維、動作、心跳、呼吸,卻管不住一
種喜歡閒逛的惱人脈波,它們既不走邏輯的路徑,又不受閘門管制,偏偏還喜歡呼朋
引伴,它們在腦袋裡愈逛愈亢奮,許多壓在記憶庫底部的事件也被它們喚醒加入這個
到處亂竄的行列,以至於憑空就讓它的主人在安靜中聽見此起彼落的聲音,在單調裡
看見倏起倏滅的繽紛,最後,他只好拿起古老的宣洩媒介──一枝筆,像拋錨一樣在
一疊放了十幾年未用的信箋上探來探去,試圖把心中難熬的洶湧穩固下來。
封緘好信封時,他重重舒了一口氣,筆還是一根蠻有效的導流管。他覺得有點疲倦,
可是仍不想睡,躺在椅子上眼望星空,手裡把玩著那個小銀鈴,眼皮漸漸沈重起來,
他的手指來回撫觸著絲質的迴路,觸感漸漸由冰冷變為溫暖,恍惚中覺得聞到一陣蘭
花的香味,而手中撫摸的似乎不再是一個中國結而是一片滑膩的肌膚,他睜眼一看,
房間不知何時熄了燈,懷抱裡多了一個女人卻沒有重量壓在身上的感覺,她俯著臉看
他,眼睛裡裝滿了整個天空的星星似地閃亮著,「啊!是妳,什麼時候回來的?」他驚奇地問。
「我一直沒離開啊,是你自己走掉了。」
「妳現在住在那裡?」
「一個沒有眼淚與憂愁的地方。」
「我能不能去跟妳住在一起?」他情不自禁抱緊她說。
「可以啊!那地方的門閂是設在門外的,願去的人從不被拒絕。」
「怎麼去?」
「看著我的眼睛。」她說完,紀博士就向著她眼裡看去,
只見裡面的星子一個個飛奔過來從身邊掠過,他明白這是因為他正在向上飛昇,天空
好深好深,他卻沒有害怕的感覺,她的紅唇綻放著微笑,他忍不住湊過去汲取那甜美
的笑意,於是笑意如漣漪一樣一圈圈擴張開來。
一星期後的下午,午后的陽光靜悄悄地穿過科學城唯一的透明玻璃,灑在紀博士安詳
的臉上。他旁邊立著二男二女。「都怪我偏巧這時在度假,我太太堅持不帶PCS,要不
然我應該接得到那通電話。」提著黑色公事包的男人說。
「劉律師,你也別自責,心臟病發作是幾分鐘內的事。不過這也是紀博士的榮耀,你
看這七天中科學城照常運作,沒有人知道他過世了,真是不簡單。」手握掌上電腦的另
一個男人說:「妳叫珍妮吧?難道沒有安排注意紀博士身體狀況的事項嗎?」
「有的。但是注意事項中沒有說笑容也是一種症狀,」珍妮偏過頭去看了看紀博士仍
留在臉上的微笑,她那幾乎遮去半張臉的長髮在搖曳間散發出一種醛類的芳香。這時門
外匆匆走進一個人在劉律師耳邊講了一些話。
「謝巡官,現在我要宣布一項重大消息,剛才您交給我的信,鑑定結
果已經出來,這的確是他的親筆,而且證實了他和黎郁華小姐的關係,根據法律,他
的財產......」他滔滔不絕操弄起咬文嚼字的法律條文,謝巡官已經充耳不聞,低頭
在掌上電腦裡打他的結案報告。
黎郁華從律師手中拿過信,淚眼婆娑地讀起來,只有珍妮仍維持著盈盈淺笑,她的眼
睛正以每秒一千兩百萬次的取樣頻率把人間的悲歡離合轉變成數位信號,然後分給一千
零二十四個處理器同步運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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