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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女朋友和一個機器人現在站在你面前,她們之中你會選擇誰作配偶?」郁
華的話把他拉回現實。
「我不會選機器人。」黎博士說。
「你的機器人不是美麗、能幹又順從嗎?」
「這倒考倒我了。」他想了一會兒說:「我也說不上來,也許因為它
們是我設計的,我知道那裡面只是一堆積體電路按照指令動作而已,設計時是我詳細
羅列了一堆輸入與輸出間的關係表,再按部就班地做出來,所以我對它們沒法產生男
女間那種愛情,可是我卻無法指出為什麼不能,大概因為我不知道怎樣用輸入輸出關
係去描述愛情吧!」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製造呢?」
「當初我並沒有要製造會談情說愛的機器人──我的意思是說這種有性功能的機器人,
最早的目的只是要造一個能做
細緻動作的機器人來做一些日常瑣事,像煮飯洗衣照顧小孩等等。對了!妳是唸神學
的嗎?噢!唸心理的!唸過電腦嗎?一點點!那也夠了,
當初電腦發明時,大家只把
它用來作數值計算,像算彈道、解方程式等等,後來卻明白它一樣可以用來處理文字
、聲音、影像,妳知道工程師都是好奇心很重的,接著就有人把視覺聽覺結合起來創
造出一個可以和人打情罵俏的電腦女郎,下焉者還可以讓她展露胴體,所以我的機器
人雛形才完成不久,就有人提議讓它們更像個人,當初只為了好奇而已,這真是一個
大挑戰,拜神經網路、平行處理、次微米積體電路和生物微電子之賜,我成功了!它
們遠比我最初的構想還棒,例如它們的肌肉是一種可以感應電場的高分子聚合物,任
何東西只要能變成電的訊號就好辦了,我可以把一個人的外型、身材表達成電場強度
的分佈,而這些聚合物隨著電場強度起伏就形成了人凹凸有緻的面貌胴體,所以我能
重現任何明星。
還不只這樣,對不起,又要冒犯妳的老闆了,人總有一點瑕疵,像嘴
唇的弧度,鼻梁的高度還可以藉微調修正。老實說,我自己都被這種成就陶醉了。還
有呢!它們的聲音要多悅耳就有多悅耳,性情要多溫柔就可以有多溫柔,當然有時想
要野性一點的反應,只要能用電位訊號表達,一切都不是問題。」他說到興起處不覺
呵呵笑起來。
「它們這麼完美而你卻寧可懷念一個人類小女子,你說是因為對它們太
清楚所以產生不了愛情,那麼如果我帶一個機器美人到你跟前而不說底細,你會知道
它不是真人嗎?」郁華不解地問。
紀博士笑得更厲害了:「妳沒看過多少機器人所以
不知道,我天天與它們為伍,只一眼就能分出機器人或是真人。」說時拍了兩下手掌
,那個秀髮半遮面的女機器人走到他跟前,他示意它面對郁華,說:「黎小姐!注意
看她的眼睛。珍妮!去端盤水果來。」
那位名喚珍妮的機器人走後,紀博士說:「妳
看見它的眼睛嗎?就是少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我到現在還找不到一種電位訊號可
以激發這種效果。」
郁華一面聽著一面回想它的眼神,那眼睛的確造型優美,可是就
像一池沒有深度的水,一個沒有星星的夜空。她突然莞爾一笑說:「我知道了,眼睛
是靈魂的窗子,你覺得少掉的東西正是它的靈魂,靈魂不是電位訊號可以表示的!」
「這下我的產品有個缺點被妳知道了!」紀博士笑著說,兩人覺得距離又拉近了許多
,水果到了,郁華心想吃完水果就該告辭了,可是來了一趟不但沒說服他反而聽了他
一堆振振有詞的道理,聽起來不對勁又不知哪裡有問題,心裡不免有些沮喪。
「今天的談話妳還滿意吧?」紀博士說著叉了一塊西瓜放進嘴裡。
「我說不贏你,那能說滿意呢。」
「我並沒有立意要破壞人的家庭,歷史上有很多科技應用的領域都不是發明
者的本意,像諾貝爾發明炸藥從來也沒有存心要用來殺人,搞核子物理的人作夢也想
不到他們的研究會導致原子彈的問世。我只是在實現工程上的可能性,這是任何工程
師都擋不住的誘惑,至於怎麼用那不是工程師的事。」
他說到這裡,郁華正想開口反駁,想想手術刀、殺人刀都是刀,就不語了。
紀博士又接下去:「往好的方面想,對一些需要照顧的殘障者或條件較差的單身人士,機器人簡直是福音哪!」說到這裡他
又高興起來,也許是見郁華仍是一派楚楚可憐的模樣,他降了音調妥協地說:「不過
妳的顧慮也不能說沒道理,我明天就通令所有經銷商,凡賣給已婚者的機器人一律去
掉性功能,這樣妳該滿意了吧。」
看到郁華的臉上終於綻放出笑靨,他又討好地加了
一句:「這可是讓了上帝很大一步,我的競爭對手一定會開香檳慶祝的,不過他們要
做到我的品質還要一陣功夫!」
聽在郁華耳裡「讓步」一詞十分刺耳,可是在經歷許
多挫折之後她已習慣忍受這些不虔敬的詞彙了。就在這種賓主尚稱盡歡的氣氛下,紀
博士送郁華走到大門,機器僕從們則迆邐跟在二十公尺後面。科學城是造在一座丘陵
上,所以一出大門就被三面鑲滿閃亮星星的天空環繞,紀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種
空曠的感覺也使郁華覺得肺部可以奢侈地裝多一點氧氣而不虞匱乏。
「今晚的星空真美!」紀博士吐了口氣說。郁華也覺得和都市中看到的迥然不同,像
在夜色中的任何女人一樣,不自覺想用手掠一掠秀髮,這才發現右手中還握著那枚鈴
鐺,都給她握得發燙了,紀博士接過它來握在手中,似乎感受到的體溫又讓他發起幽
思,他嘆了口氣說:「已經有五十年這鈴鐺都是握在我的手上由冷變熱的,可是五十
年前第一次交在我手上的卻是一枚發燙的鈴鐺,那晚她不顧自己發著燒,連夜編好了
兩個結分別繫住兩個原來用鐵圈箍在一起的鈴鐺,她結了又拆、拆了又結,總嫌這裡
不密實那裡不秀美,拿給我的時候她說:『這紅的是你,綠的是我,綠的你帶在身邊
,看了它就像看到我一樣。』」
說到這,他聲音哽咽了,郁華悄悄用手掌抹掉已經滑
到唇邊的眼淚,定了定情緒說:「這真是比得上勇晴雯病補孔雀裘了。紀博士!我想
問你一個問題,如果那天晚上不眠不休打中國結的是你那美麗又順從的機器人,你會
感動嗎?」紀博士搖搖頭,她繼續說:「我想我已經明白上帝為什麼寧可造一個會疲
倦、會生病、會軟弱的人了!我不懂機器人,它們從事一件工作時會不會估量自己力
量夠不夠?」紀博士點點頭,郁華接著說:「如果它知道力量不夠又非做不可,你會
不會讓它自我犧牲?」
「這個判斷很複雜,不是機器人做得了的。」紀博士指一指右
邊的亭子示意她走過去,邊走邊說:「機器人最起碼的要求是會保護自己,這是一個
艱鉅的工程,必須建立一個很大的專家系統知識庫才能指導它不做傷到自己的事,
如它已知自己能量不足時就絕不准做某種任務,否則傷了零件是要花錢修的,可是
自我犧牲卻完全違反這種規則,這兩種相反的行動指導放在一起,機器人怎知要何去
何從呢?」
亭子是平常紀博士晚上納涼所在,一座中國式的八角亭,還有一額橫匾寫
著「觀星亭」,他們各在一張石椅上坐下。郁華接著說:「這正是我要說的,其實這
種判斷對人來說也是很複雜的,人也必須學習保護自己,餓了要吃、渴了要喝、疲倦
了要休息,可是有的時候他卻能為了別人忍著飢餓、疲倦做某些事情,什麼時候保護
自己、什麼時候犧牲自己是沒有規則可循的,那完全由愛來決定,我已經找到機器人
的大弱點了,它們裡面沒有愛!」這時郁華突然覺得心裡汨汨然湧流出千萬種感觸,
無奈地說:「可是就有那麼多人對愛情毫不珍惜。」
紀博士翻轉手腕對著手錶說了一聲:「珍妮,拿點飲料來。」
然後對郁華說:「小妮子,怎麼現在口若懸河起來了?那我們就再談一會兒吧!」
珍妮捧著盛滿各種飲料的托盤很快就到了,郁華挑了葡萄汁,紀博士挑了檸檬茶,珍
妮捧著剩下的走了,紀博士吸了一口,幽幽說道:「如果我和她就這樣平平順順做了
夫妻,會不會也跟許多怨偶一樣,在吵吵鬧鬧裡把那點美好回憶消磨光了?我的回憶
還是那麼美是不是因為它們沒有經過現實的淘洗?」
這次兩人都沈默了好一會兒才由郁華開口:「爭吵並不一定就會腐蝕美好的回憶,兩個先
天性情不同、後天成長環境相異的人經營相同的生活,本來就需要調適,我和我先生
都是傳道人,但我們依舊有爭吵的時候,回憶起來從他走進我的生活開始,我的成長
中就有他的影子,他的成長中也有我的影子,這是兩個人融合在一起的故事,不像人
與機器人,它的設計是為你的需要、回應的是你的需要,從頭到尾那個人被餵養得愈
來愈自私,他完全沒有成長,反而萎縮在自己的殼子裡,我那個個案和她的先生都表
達過同一種悔恨,他們已經回不到人類世界,雖然心裡存著嚮往,可是一想到和人相
處必須付出的忍耐與包容,他們只好放棄掙扎讓漩渦再一次把他們拖回去。」
紀博士突然若有所悟地坐直了身子說道:「難怪我們機器人的MTBF一直提不上去!」然後他
解釋:「MTBF是從出廠到故障的平均時間,很多送修機器人故障的原因都寫不慎跌倒
或意外撞擊,可是很多傷痕明顯是狠命抓扯的結果,好像絕望的囚犯攀著監獄的柵欄
拼命抓扯一樣,其實使他們被囚禁的是他們的自己,遷怒到機器人真是莫名其妙!」
「我知道人類強過機器人的地方了!」郁華彷彿沒聽見他的憤怒,興奮地說:「人類
雖然容貌不盡完美、脾氣不盡完美,可是當他被愛驅動時他那超過自己能力所做的付
出,克服自我保護本能所做的掙扎,反而透露出一種不完美中的完美!相比之下你的
機器人太完美了,它不會流淚、不會痛苦、不會疲倦、無須休息、更沒有恐懼,結果
它卻沒有機會表達愛,即使你的程式裡有『愛』這個東西,它表達出的是『好』卻不
是『愛』。」
不知怎的郁華的眼眶竟蓄滿了淚水,她接著說:「我不想跟你講道,但
我要跟你講一節我最喜歡的聖經,在希伯來書二章十四節:『兒女既同有血肉之體,
祂也照樣親自成了血肉之體,特要藉著死敗壞那掌死權的。』,祂是創造宇宙萬物的
主宰,按理可以用權能摧毀被罪惡挾制的兒女,可是他卻選擇成為血肉之體,祂親自
來到人間,在十字架上受死。如果祂只是高高在上君臨天下,那不管我處境多壞,我
依然會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是祂取了血肉之軀,在被補前一夜客西馬尼園的
禱告中汗滴如血,我知道祂和我一樣有著對死亡與屈辱的恐懼,可是為了愛,祂終於
從容面對,我雖是傳道人的女兒,我接受這個信仰卻是因為被愛所折服。」
紀博士專注的看著她,她用面紙揩了揩眼角,繼續說:「就說我周遭的人吧,我自信容貌不差
,可是我先生最記得我的卻是大女兒有一回腹瀉老是不好時,我聚精會神蹲在盛著她
大便的盆子旁,仔細尋找哪一種食物使她消化不良的神情。我最記得我父親的是他穿
一雙補了又補的皮鞋,卻一定要把漂亮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父親最記得我祖母的是
為了讓他健全成長她拒絕了很多人的求婚。這種事是說不完的。」說到這兒,郁華停
下來喝口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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