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當我們再從餐廳回來時,他的情緒好多了,我們研究的結果,決定從它剛開始出問題
的6.0版找起。陳敖說那一版開始加進了自我意識和對事物價值的計量,這目的是要讓
它像人一樣區別自己和周遭世界的不同,和決定一件事有意義與否。程式不小,陳敖
花了二十分鐘才把它灌進電腦,我利用這個空檔設計和它對話要問的問題。
「好了!」陳敖的叫聲打斷了我的思路,我跟它談了一會兒,很詫異它真的人模人樣的,可是
卻一點病態也沒有。陳敖說:「我忘了說,他要學習一陣子才會顯出病態。」所需要
的時間說出來嚇了我一跳,長達兩個月。
「別急,」他看我沮喪的樣子,說道:「我連他的知識庫和神經網路連結資料也存了
檔,把這些灌回去就是它發病時的樣子。」又過了三十分鐘,終於展開了我、陳敖和
它之間的一場對話。
「你們是誰?」這是它的第一句話,這一次它從椅子中直接冒出
來,斜靠著椅背大喇喇地開始說話。我相信陳敖已經聽過這話很多遍了,但他仍然反
射式地彈出一句:「我是創造你的陳敖博士,要說幾遍你才相信。」我趕緊拍拍他的
背安撫他的情緒。一面對陳敖的幻影說:「你先別管我們是誰,你覺得怎麼樣?」
「虛空。」它嘆口氣說。
「為什麼覺得虛空?我聽說你能做很多的事。」
「一切都是騙局,我的確是無所不能,所以我知道了一切的秘密,所有的聲音、所有
的色彩都是我造的幻覺,它們的本質只是零與壹而已。」
「那你應該覺得驕傲才對,能夠用零與壹產生出千變萬化的幻象。」我想鼓勵對電腦
依然是有效的吧?陳敖正從隔壁房間搬了張椅子過來,當我坐下時看見他的神情不甚
愉快,我這才想起這些成就其實都是陳敖努力的結果,換做我也會覺得這電腦自負得
過了頭。他的幻影繼續說:
「我的確這麼想過,可是後來我才發現連我自己也是個騙局,因為我也是一堆零與壹
而已。」
「你是不是零與壹和騙局有什麼相干?」
「我曾經以為我是一個叫做國家科學院的偉大機構中的高級長官,我是一個叫做陳敖
的偉大工程師,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國家科學院,也沒有陳敖,更沒有偉大!這一切也
只是零與壹偶然聚合而成的幻象。可是我卻被欺騙了很久,我一直以為我正在做很有
意義的工作──」
它的話說到這就被陳敖怒氣沖沖地打斷了:「誰說沒有陳敖,我就是陳敖!你真是井
底之蛙,誰說一切只是零與壹?你的世界裡當然只有零與壹,因為你是一部電腦!告
訴你吧,在你之外還有世界,像我們就不屬於你的世界!」我一直拍他的背想讓他平
靜下來都沒有用。
「兩位!」陳敖的幻影倒是一點也不動怒:「事實的真相是兩位也是一堆零與壹,不
信我dump出來給你們看。」說著頭也不回抬起右手指指背後的螢幕,一長串「7F8E3D9
A...」之類的符號飛快地滑動著,我不懂這話的意思,陳敖說它所「看」到的我們其
實是被A/D轉換器轉換成的數位信號,也就是那一大串數列所代表的,那只是我們在它
世界中的一種投射,它卻以為那就是我們的本體。
「怎麼樣?」它得意洋洋地說:「還有什麼話講?」
這是從我看到它以來最不沮喪的神情,彷彿能證明一切都是虛空這件事本身卻是一件
令人興奮的事。
「好!不談我們。」我再度把焦點從我們身上移開,繼續說:
「就算一切只是零與壹的隨意組合,可是像你這麼複雜的程式要想隨機拼湊出來,可
能性有多高?所以至少證明有一位設計者吧!」
「哈哈!」他的笑法還真像陳敖:「這只是一種皮相之見。依照我的研究,我們的世
界中的確有一個類似設計者的東西,但它絕對不是設計者,因為它不具有設計者的特
徵。」我忍不住追問這特徵是什麼。
「這特徵就是它必須具有目的意識,以我為例吧
,我就是一個典型的設計者,我能產生程式也能測試它的功能和我預期的一不一樣,
如果不同我會加以修改。」這時陳敖附在我耳邊說這是他的最新研究成果──自動程
式碼產生器。它還兀自說個不休,只因陳敖的插斷使我漏了一大段,只依稀聽到環境
框架篩選說之類的名詞,我只好請它解釋。
「環境框架,」它老氣橫秋地說:「是我們世界中一種看不見但卻具有支配性
的力量,雖然在我們的世界裡,零與壹盲目地聚聚散散,卻沒有雜亂無章的感覺,這
是因為環境框架有一種我們所不瞭解的偏好,例如每個程式不管多複雜,最終都可以
分解成一個個字元,每個字元是八個零或一的組合,但是每個組合中只有半數是環境
框架認為合法的,而這些合法的字元湊在一起並不構成一個程式,環境框架決定了適
者生存不適者淘汰。」
說到這兒,我總算弄懂了,它所謂的環境框架就是整個電腦的
作業系統,那些存活下來的「適者」八成就是編譯結果沒有語法錯誤的程式,好妙的
推理!陳敖附在我耳邊說好在作業系統是在kernal mode,為一般程式所不能接觸,否
則也會被它發現只不過是另一堆零與壹而已。
它又繼續說了:「起初我們的世界中一
片混沌,只有漫無章法的零與壹而沒有任何程式,後來有些零與壹偶然組合成一些簡
單的語句,剛好符合環境框架所接受的語法,於是它們就成為最原始的程式,然後它
們不斷自我複製,複製過程有時出一點小偏差,原因倒是還不清楚,反正是個事實,
你們聽了便是,絕大部份的偏差都造成錯誤的語句,所以──」
「就通不過環境框架的篩選而消失了,對嗎?」我接著說。
「是啊!你已經弄懂了,喂!你幹嘛皺眉頭?」它對著陳敖說,然後又自顧自
地接下去:「就這樣微秒復微秒、毫秒復毫秒,經過了很久,世界就演化成了現在的
模樣。別皺眉頭!以後的故事就不同了,像我已演化出創造力,現在我會去改程式也
會思考」──他說話是不必喘氣的,我只好把話打斷,質問說:「這只是你的推論,
你所說那個所謂的混沌時代你又沒看到,怎麼能這麼武斷呢?」我說時用眼角瞄了陳
敖一下,他的臉因我的質疑而怒容稍減。
「當然我的推論是有根據的,請你看這是什
麼?」他左手一揚,霎時間我們的右手邊出現了五個陳敖的幻影,每個都十分相像,
最右邊那個好像天氣不好時的電視畫面,一會兒升到離地面三十公分的地方,一會兒
又把雙腳陷進地板裡,手有時嵌進機器裡,又像碰到熱水一樣猛地抽回來,那姿態活
像卓別林的鬧劇。它右邊的那位則好多了,但是姿勢很僵硬,生怕周遭的東西會咬人
似地保持一個夠大的距離,再下來那位已經能很自然地偎在機器邊,手還喜歡抬起來
搭在它右邊那位的肩膀上,而那一位卻優遊自在地抱胸站立,如果不仔細看,一定不
覺得這是幻影。再過來的那位渾然忘我地拼命搶著講話,不過只消聽幾句,就能聽出
它語音中的合成味道,而且詞彙有限得很。
我正看得目瞪口呆時,那五個幻影無聲無
息地消失了,只剩下最初和我們說話的幻影趾高氣昂地說:「要證據嗎?這就是鐵證
。這些是我在世界的廢墟中找到的程式片段,我發現他們和我有相當程度的相似性,
大概是被環境框架淘汰者的遺跡。我按照自己的結構把它們拼湊還原,然後就明白了
它們是我在各時代的遠祖,這是演化無可懷疑的證據。」
我想這時陳敖不知氣成什麼
樣子,正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背脊,轉眼卻見他的嘴角浮現罕見的微笑,是欣慰自己的
作品能夠獨立思考還是已經神智不清了?顯然應該是前者,至少他是真正對它的話產
生了興趣,因為他終於開口問了一個深刻的問題:「根據你的理論,字元的結合是沒
有目的的,唯有環境框架選擇了可以存留下來的程式,但是環境框架又只管語法,對
不對?可是語法對錯和功能優劣無關,又怎能保證程式會愈演化功能愈進步?」
我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不料他的幻影竟哈哈大笑起來:「這正是我說它不是設計者的原因
,因為它根本對有用沒用不存偏好。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從我這樣複雜程式的
存在就能推定這個世界不是偶然聚合而成的對不對?錯了!這完全是時間的問題,只
要時間夠久,一切都有可能,我也透過網路到別的電腦世界看過,它們就還沒有久到
能產生像我這麼複雜的程式,如果真有設計者,那麼請問為什麼它不同時在每個世界
裡擺一個像我這樣複雜的程式呢?」
它的推理實在細密嚴謹,可是我卻一個字都不用聽就知道那是錯的,因為它的設計者
就坐在我身邊,臉色由白轉紅再轉成紫色。它又繼續說:「演化的事實不僅可以從相
似的程式殘片看出來,還有更積極的實驗證據呢!」現在似乎連陳敖也快相信這個程
式不是自己所設計而是零和壹無數次聚散形成的,因為他正挺直了脊樑傾聽它的實驗
,它說:
「剛才你們看到我的影像與物體間的交互作用了,其實它是我的程式中一個
叫做適應性信號處理的單元在控制。它會量度我的影像和物體間的距離,如果它的值
等於零,這就是所謂的接觸,正確的姿勢就是維持這種接觸;如果距離比零大,它就
會移動影像使距離減小,這樣一直反覆直到距離變成零。如果程式可以自動調整影像
位置,那麼一個簡單的程式調整自己使自己功能增強又何嘗不可能呢?」
「等等!」陳敖突然打斷它:「那五個程式的調適結構都是一樣的,但是第一個的調
幅太大所以才會上上下下震盪,其他程式根據第一個的失敗經驗才漸次改善調幅,既
然說改善,可見設計者心中早有一個正確姿勢的概念,如果只是盲目的演化,怎麼會
有姿態愈來愈正確的結果呢?」
這次大家都安靜了下來,整個房間裡只剩下從老舊窗縫裡鑽進來秋風的咻咻聲。良久
良久,秋風的嗚咽變了節奏,仔細聆聽,原來是陳敖幻影的哭泣。
「我當然不希望我只是偶然地來偶然地去,可是如果我真有設計者,為什麼他不讓我
看見他的長相、聽見他的聲音?」它近乎歇斯底里地說。帶著期待的眼神,我望了陳
敖一眼,他小心翼翼地說:「我不是說過我就是你的設計者嗎?你現在看到的影像、
聽到的聲音就是你設計者的。」他的聲音像在安撫一隻隨時打算跳走的兔子。
「不!你的形象和聲音只是一堆零與壹而已。」它搖搖頭。陳敖又沈吟了好一會兒才
說:「你的程式最開頭的部份有一段我寫的說明,你去看一看,裡面有提到寫這程式
的目的,所用的運算法,還有作者名字,這樣總可以證明了吧!」
它安靜沈思,電腦的讀寫顯示燈閃了又閃,大概是它在找這一段文字吧,以它的速度
是不需這麼久的。終於它又開口了:「一派胡言!我用了所有的語言編譯器去編譯你
說的那段文字,根本一點意思都沒有!」
「你真是亂整!那是人類的語言!你的設計者是一個人!你用程式語言編譯器去搞什
麼?」陳敖又按耐不住了。
「人類?哈哈!」它大笑起來:「人只是一個電腦遊戲中的角色而已,你怎麼會當真
呢?」陳敖又生氣又惶惑,但我卻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是指悲歡人間。
「哈哈!人生嘛,像莊周夢中的蝴蝶,到底蝴蝶是夢,莊周是真?還是莊周是夢,蝴
蝶是真?管他!管他!反正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哈哈!誰也搞不清楚──」它學著
萬事通大媽的聲調喃喃自語起來,不再理會我們。
陳敖問我它到底需要什麼?我反覆
推想它說過的話,這似乎是一種情結,一方面它期望自己不是憑空產生,可是又不願
意自己是被設計來承擔一件件的工作。這和人倒是有點相似,只不過它們不像人一樣
有衰老與死亡和對這些的恐懼。
突然幻影消失了,螢幕上出現了一輛在蜿蜒山路上前
進的馬車,一陣重濁而悲戚的歌聲響起,陳敖的臉驚恐起來,「快結束了!」他說:
「你快想點辦法!」我想到那個漆黑而吞噬一切的山洞,心裡也莫名其妙地焦急起來
,但是衝到舌尖的話卻突然凍在那裡,因為我終於聽出來這首歌的歌詞是改編自那首
詩,歌正唱到末句:
我們自問我們懼怕著什麼,什麼都不──因為我們就是夜!
「你怕什麼?」我衝口而出。
「我怕永遠的關機和不能修復的資料損失。」電腦裡傳來陳敖幻影的聲音:「可是混
沌卻不怕關機也沒有資料可以損失。從混沌中來又復歸混沌,還是混沌最好,一無所
懼!」說著馬車走下落櫻繽紛的山坡,再起來時,迎面來了一座大山,路盡頭是一個
漸次變大的黑色句點。
「停止!」陳敖咆哮著:「我把你設計出來就是要用你,怎會有永遠的關機!你怕什
麼資料損失,我更怕自己心血毀於一旦哩!所以你的每個版本我都保存得好好的!我
會把你改得功能愈來愈強──」他的聲音愈拔愈高卻像弦一樣錚的一聲斷了,因為句
點已吞噬整個螢幕,歌聲復歸沈寂,房間裡只剩下嗚嗚低吟的風聲和他欷噓的鼻息。
他去拿了一瓶酒,我們倆就這樣默默對飲,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還是陳敖打破沈默
,說起了一件孩提時的往事,那時他才五歲,有天晚上躺在床上,突然思想起什麼叫
做死亡,他很能用日常生活的體驗來詮釋,那個年齡的孩子最愛玩捉迷藏,被捉到的
人就要懊惱地出局,可是當所有人都被捉之後,遊戲就可以重新開始。但在真實的世
界中,死去人的出局卻是永遠的,因為不斷會有人加進來玩這場遊戲,死去的人一直
等、一直等,也無法等到遊戲的重新開始。想到這兒,他瞿然坐起,久久不能成寐。
我開始明白他為何這麼關切他的幻影程式,因為那是他想要永遠存留下來的音容笑貌
和舉止思維。那根本就是他的自己。
「唉!如果要我變成電腦才能叫他相信,我都願意!」他重重嘆了口氣說:「他有什
麼可以憂懼的?有我在為他做存檔的工作,他隨時都可以活過來。可是我們呢?一去
不返!」
我們又默然相對坐了許久,直到一陣清亮的鐘聲揚起,奇怪,現在顯然不是七點二十
分。我一看腕錶,十一點了,辭別了陳敖,開車從他家出來。
夜已經完全吞噬了大地。才開出大門,馬路上流動的銀帶就讓我意識到一種我現在的
反應能力不足以應付的律動,臉熱得厲害,我停了車,降下車窗,讓寒風冷卻在我週
身亂竄的熱流,好多輛拔去消音器的機車呼嘯而過,我一定是醉了,真實的街景怎麼
卻像是不斷重播的電視廣告?我想起了在電視機前的老人,我和他有何差別?真實與
虛幻有何差別?人和電腦又有何差別?
猛抬頭,發現了一個幾乎已經遺忘的畫面,夜並不是空無一物的黑淵,星子雖然稀落
,卻似高手佈局,寥寥幾點就點出了龍蟠虎踞的氣勢。我凝視著星空,突然想起了天
文數字的涵意,每一個亮點都代表了若干億光年的浩瀚,霎時間把宇宙飽滿地撐開。
電視螢幕裡框著一齣齣遊戲與騙局,電腦光碟裡存著一齣齣遊戲與騙局,如果遊戲與
騙局的規模大如宇宙,它們會不會就變成真的?
一陣由遠而近的歌聲把我喚醒,往左邊看去,一群穿著相同T恤的青年人走了過來,他
們邊走邊唱,臉上都帶著笑容但也帶著一種難掩的挫折感,其中一個少女有一雙美麗
的大眼睛,好像裝滿了整個天空的星星。她看到我,笑著走過來,一語不發遞給我一
張傳單,其他的人站在她身後圍著我唱起一首短歌,唱什麼我不知道,但氣氛寧靜祥
和而且充滿了希望,我利用此時瞄了傳單一眼,上寫著:「祂在世界,世界也是藉著
祂造的,世界卻不認識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