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車停在路邊,他說下次可以開進他的院子裡,好在這裡車流不大。時間雖才九點
,行人倒沒有多少,秋天裡白天還不覺得冷,晚上就感到衣衫單薄了些,尤其是秋風
吹過的時候。正想趕緊鑽進車裡,一個大眼睛的少女迎了上來,她先遞了張傳單給陳
敖,他冷著臉不接,我看見她的T恤上印著「神就是愛」四個字,正想不聲不響坐進車
裡,卻冷不防接觸到她的目光,那種單純而熱切的眼神是我很久沒有看到過的,就覺
得有點不忍,在這猶豫之間,傳單已塞到我手上,「有空請您讀一下!」她說完就害
羞地跑走,我順手把傳單擺在右前座,道別開走了。
剛進門就被漪芬拉到一邊悄聲說:「曉梅今天心情不大好,別問她功課的事。」我邊
掛衣服邊看白板上的記事,上面妻叫我今晚自己到外面覓食的留言還未擦掉,「怎麼
啦?我今天給陳敖拉了去,打電話回來沒人接。」我鬆了領帶轉了轉脖子問道。
「我帶她們到外面吃飯順便逛街散心。」妻答道。不用說,一定買了一堆東西,這是
她調節情緒的慣用方法,八成也推己及人教給了女兒。自從進了大學,曉梅好像總是
悶悶不樂,是交了男朋友嗎?
我洗了臉走上樓去,拾級而上時卻因一陣歌聲愣住了,
是重濁的男聲,悲戚而緩慢,正是我在陳敖家聽到的!我走到她房間門口,門沒有關
,裡面一片漆黑,電腦螢幕的光映著她發楞的臉,聲音是裡面傳來的,我悄悄走進去
,螢幕上閃著四個字「悲歡人間」,畫面是一輛動畫的馬車,走在蜿蜒而起伏的山路
上,隨著山勢的高低,景致不斷變換,有時走下開滿櫻花的山坡,起來時卻見滿山的
楓紅,或是從深綠的林蔭道一轉竟走進了落雪的蕭條枯林中,歌聲隨著轆轆馬車一路
播揚,連我都感染了悲戚的情緒。
每次眼看來到路的盡頭,總是一彎一拐又是一番景
色,然而有一次當路越過山頭進入低谷再爬升時,迎面而來卻是一座山,正不知如何
翻越,卻見路的消逝點漸次擴大,原來是個黝黑的山洞,黑色愈長愈大終於佔滿了整
個螢幕,我知道這時馬車已走進了洞裡,洞不知有多長,是通往無盡的黑暗還是另一
片天空?
在等待中我發現女兒的臉已被室內的黑暗吞盡,歌聲已止,空中只剩她略帶
欷噓的鼻息,黑暗中隱約看見她伸手reset了程式,螢幕立刻重放光明,在宣告不得侵
害著作權的繁文縟節之後,畫面上出現了一個擠眉弄眼的吉普賽女郎,我瞥見那堆文
字中好像有陳敖名字的字樣,大概是眼花了吧?
我問曉梅為何不等馬車走出黑洞,她
說這一段只是遊戲的尾聲,而且這個遊戲最令人叫絕的就是這個結局,它從沒顯示這
就是結束,但耐不住黑暗的人總會親手結束它。說不定等得夠久就會看到藍天再現,
我說。何必呢,她說,反正是遊戲,開關一按一切重新來過。我望著她映照螢光的臉
,覺得新一代的孩子比自己更早解構了人生的尋尋覓覓。
「媽媽說妳在鬧情緒,怎麼回事?」我問。她沈吟了良久才激動地說:「以前讀書讀
得快要瘋掉時,你們說只要考上大學一切都好了,現在大學也進了,又有下一階段的
目標要犧牲現在的安逸,一程又一程,人生到底為了什麼呢?」我很驚訝一向柔順的
女兒怎麼如此激越,還來不及開口,一個瘖啞的聲音卻從喇叭中衝出來:「哈哈!人
生嘛,是一個謊言,你知道誰說的嗎?萊辛!哈哈──」她的聲音隨著曉梅迅速敲下
ALT S而嘎然中止,只剩那五彩繽紛的臉還抑揚頓挫地發表著無聲的高論,S八成是靜
音(silent)的意思。
「爸!電腦可能有人類的感情嗎?」她問。「在今晚之前我會
說不可能。」說著我心中浮現了陳敖家那個沈鬱的幻影:「因為我不相信有人會笨到
容許電腦根據它自己的感情去決定如何工作。心理學上倒是有人認為人不過是一部非
常精密的電腦而已,這就是所謂cybernetic computer model。」
「現在你找到這種笨人了嗎?」
我點點頭說:「不過到底他笨不笨我也不知道,如果人是一部精密的電腦
,一部精密的電腦當然也能做得像人一樣。」說到這兒我卻突然被自己的話啟迪了,
心理學上的人格理論之所以常有爭議,正是由於人只能就外在可觀察描述的表現來推
測人內在的活動,如果陳敖的電腦可做為人類心理模型,那倒是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那時人就不再只是一個神秘的黑盒子了。想著,疲憊的情緒為之一振,勸她別想得太
多,趕快洗澡睡覺明天才有精神應付課業。但那天晚上我直到三點還睡不著,所以曉
梅進了幾次洗手間我都知道。是她干擾了我?還是我們都被同一件事干擾了?我們都
沒有再提起。
接下來有幾個月都忙得想不到要問問陳敖電腦的狀況。晚上有空我就查一下心理學的
文獻,我還是不知道對一部機器而言,人格違常、焦慮、適應不良會是什麼意思。一
天中午他又打電話給我,要我去他家一下,我整個日程表已排到十二月底,只有聖誕
節前夕有空,他顯得很焦急,不過這是沒法子的事。
到了那天晚上,當我進他家的時候,老先生仍在電視機前坐著,陳敖沒出來,管家說
他在樓上叫我自己上去,看樣子他的怪脾氣已惹惱了管家。我走到上次那間電腦房門
口,靜悄悄地好像空無一人,門沒關,我站在門口張望,他坐在上次那張椅子上,上
身前傾,臉埋在雙掌裡。我輕輕走過去,腳步聲並未使他有任何動作。我遲疑地問他
電腦還好吧,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抬起頭來緩緩地說:「是我出了問題。」我鬆
了口氣,問道:「那麼電腦還好囉?」
「他─死了。」陳敖面無表情地一字字吐出。
在這短短一分鐘裡我的情緒有個劇烈的轉變,上次我帶著醫人的熱忱風塵僕僕趕到這
裡,結果卻是要去醫一部電腦,現在我好不容易關心起它,病人卻又換成了陳敖,這
倒也罷了,他對電腦竟然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我的情緒有如一桶放在車上的水
,禁不起連番啟動、剎車,早已濺了一地。
「陳敖!你開什麼玩笑?你應該比我更清
楚,電腦只是一堆指令的集合,指令只是一堆字元的集合,字元只是一堆零與壹,零
與壹只是一種磁化狀態,磁化狀態那有什麼生與死!我看你真的是精神有問題了。」
「噢?是嗎?」他嘲諷地說:「人也只是一堆細胞的集合,細胞只是一堆原子的集合
,原子也是無生無滅,人難道就因此沒有生死嗎?你告訴我你不怕死嗎?」說著他竟
紅了眼睛哭了起來。看男人哭真是叫人尷尬,我一點也想不出這就是和我同過學、看
透了人生、贏得了許多喝采的陳敖,不知他的心積壓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東西,我平復
了情緒說:「陳敖,人死不能復生,可是電腦不同,連我這個只會用電腦的人都曉得
要做存檔,你把平常拷貝的備份重新灌回去不就好了嗎?」
「沒有用的,我這裡存檔做得比你還周全,每到一個發展階段我都賦給他一個版本
號碼加以識別,每個版本我都留著,可是有什麼用?你以為我不知道存檔可以灌
回去嗎?我已做過十來次,結果他都是一樣自殺了,所以我知道這些版本裡蘊含
了死亡,再重複一萬次也是徒然!」
「自殺?什麼意思?」
「你殺過檔案嗎?他用作業系統的指令清除自己這份檔案,這不叫自殺叫什麼?」
說真的,我還是沒有辦法融入陳敖的感情世界,我仍然只覺得這
事非常有意思而一點悲戚的感覺也沒有。一個程式居然含有死亡?
「你難道不能把含有死亡的程式片段去掉嗎?」
「如果我知道那一段程式會導致死亡,你想我會去寫它嗎?」他苦笑著說。
這麼說來是有人偷偷把死亡程式加進去囉?「噢!我懂了!」我
想起在雜誌上看過這種事,興奮地說:「是感染了病毒對不對?」
他搖搖頭說:「起先我也是這麼想,尤其是我這裡可以接到許多國際網路,難保沒
人暗下毒手,但是後來我把所有網路介面裝置都拆了,結果仍然一樣。」
「會不會病毒早在它裡面了,或是電腦裡有其他病毒潛伏?」我的反應很快,其實這
些顧慮他可能早就設想過了,我也只是想透露一點自己對電腦的知識免得被看得太扁
而已。
「我檢查過,不但沒有病毒去毒害它,反而有很多程式被它毒害了!」
「什麼?」我愈來愈有啼笑皆非的感覺。
「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有人三更半夜打電話給我,罵我盜名欺世貪得無厭,我給
他折騰得疲累不堪,最後才弄清楚原來他是一個電玩程式撰寫人,花了兩年心血撰寫
了一個叫做悲歡人間的程式,」
我心裡一震,但仍然不動聲色地聽他說下去,因為名稱雷同的事實在太多,也不必大
驚小怪:「它很受一些學生喜歡,不料後來銷路突然劇跌,調查結果發現出了一個仿
冒品,那仿冒品竟然自稱是陳敖寫的,還大書特書我的職銜、學位。」
「是有人冒用你的名義謀利?」我想起報上的報導,難掩某種失望。
「也不是謀利,後來我親自去看了那程式,實在說,比原程式高明風趣多了,那個程
式主角是一個自命萬事通的女星象家,能和人交談,講一些幽默話逗得人哭笑不得。」
「造型是不是一個吉卜賽女郎?」我問。
「咦?你玩過?」
「我女兒玩過,那個結尾安排得蠻不錯的。」
「那就是我加進去的。」
「你?」這個字未經大腦直接從我舌尖迸出來。
他像上次我問起那個全像時一樣不好意思地解釋,他指的是那個冒名的人。
「但他並不是要謀利,」他又繼續:「我看了遊戲前的版權聲明上面說他只是要發
抒自己的看法,歡迎大家拷貝,唯一的條件是要來電告知他們使用的感受。」
「根據所留的電話就找到了這個人囉?」我說。他點點頭。
「結果呢?」
「結果就是我開始接到罵我的電話。」他苦笑著聳聳肩。
「他留了你的電話?」我心想這人真的很奇怪,既不求自己的名與利,又為何要花工
夫改別人的程式呢?莫非是有人要栽他的贓?不過我還是抓住機會打趣他說:平白接
了一堆讚美的電話,換頓罵也剛好扯平。
「半通讚美電話我也沒接到。也是那天合該有事,我發現他近來有點詭異,心中懷疑
有病毒入侵,所以暫時將他與網路隔離開來,那天晚上就接到了電話。後來我推斷可
能是這樣:平常他都接在我家電話網路上,所有電話他都先接聽了去,當然那些用戶
打來的讚美也就不會轉給我了,但是他被隔離之後和電話網路暫時斷開,我就成了替
罪羔羊了。」
「你是說程式是它竄改的?」我問。他點點頭,我心裡有個疑團,這個程式好像老把
自己當作是陳敖。不過眼前最有興趣的是這個程式那一部份蘊含了死亡?難道是像E.
佛洛姆說的,它也有一種自我摧毀的潛在衝動,陳敖並未刻意把它寫進來,那它是和
什麼東西相伴而生的?這時我覺得有點飢餓的感覺,一看錶已經八點了,陳敖卻一點
表示也沒有,好在我們是同過寢室的,索性跟他要求吃點東西。他抱歉地說這星期來
他吃飯都是沒鐘沒點、有頓沒頓的,我勸他吃點東西,飯後我保證跟他一起找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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