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海倫當然是跟上流社會一齊撤出了莫斯科。這時的海倫亦發離譜,竟然同時有兩個愛人,愛人爭風吃醋,鬧的風風雨雨。當然,都隨著撤城而湮滅了。

         留在莫斯科的畢瑞,內心深處是想跟老百姓一齊奮鬥的。他用他偉大的腦海訂出一個偉大的計畫:就是去暗殺拿破崙。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把戰事完結,而他潛意識中也想著自己將會透過這驚人的暗殺行動,與拿破崙齊名。

         當然他想的總是和他作的相反。
         第一次計畫暗殺,他竟然還在自己住家沒出門,便因發現老管家要偷偷殺掉一個法國軍官、他忍不住出面阻止,救了法國軍官一命,而跟法國軍官作了朋友。兩人一齊喝酒,推心置腹之餘,畢瑞還讓法國軍官知道了自己愛戀羅坦霞的心事。
         第二次計畫暗殺,又因路上碰到火燒房子,母親嘶喊著孩子在屋裡,畢瑞便跟法國兵聯手救出孩子。

         最後畢瑞是因為法國兵打女人他挺身相罵被抓。受審時,本來是死罪,卻與審庭的法國軍官四眼相望片刻,讓法國軍官生起神秘的憐惜感,而被改判徒刑。

         就這樣,畢瑞開始他的囚徒生涯。幾次親眼看到槍決與屠殺,讓他一切對人性的信念徹底摧毀。以前這種信念徹底摧毀的感覺不是沒有過,但他卻可以自承責任是在自己,因為自己的墮落導致一切毀壞。可是這一回,他不能譴責自己了,是世界自己徹底的崩潰,重建信念,根本不在自己的力量以內。

         畢瑞垂頭喪氣在囚牢裡。
         他旁邊一個小個子說:「哥兒,別著急了吧,」他說,一種溫柔撫慰唱歌一樣的聲音,像鄉下老太太說話:「受苦受難只一時半刻的,一條命可以撐天長地久阿!他們也是人嘛!有壞人有好人啦。」說完,拿些烤馬鈴薯給畢瑞:「這玩意好吃著啦!」
         畢瑞說:「你沒看剛剛那些被槍斃的傢伙?有一個二十沒出頭呢。」
         小個子理所當然:「有法律本來就會有不公平的嘛!」然後自我介紹:「俺的名字叫做卡普能。」
         卡普能說:「痛心又有啥辦法?人有打算,天有安排阿!你自己哪?有老人家在嗎?」
         畢瑞告訴他父親母親都已過世,卡普能反倒覺得這是更大的不幸:「誰也比不上親娘這樣疼阿!」
         「俺的老兄阿,是福是禍很難講啦,抓兵時,我老弟正好出門,便抓了我去當兵,正好,俺沒了老婆女兒又死了,沒牽沒掛,我弟弟可有五個孩子呢。聽說要抓兵時,我老爹就叫我們都跟聖像跪下來,說:『在我看,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抓卡普能就是抓密哈,讓上帝決定吧。』你說,這不是天意嗎?」
         說完,卡普能要睡了,趕緊在身上劃個十字,反覆唸道:「天主耶穌基督、天主耶穌基督,救救俺們救救俺們。」然後跪下用腦門碰碰地:「天主呵,讓俺躺下就像石頭,醒來就像新鮮饅頭吧!」然後張眼,看見身邊的野狗、囚牢外的馬,又閉眼說:「順便可憐這些不會說話的畜生!」
         卡普能躺下了。畢瑞不久就聽見他的鼾聲。那鼾聲激動著他,讓他重新感覺破碎的世界正重建起來,有了過去沒體會過的新的美。

         在囚牢中的日子,畢瑞喜歡跟卡普能在一起了。跟他在一起,什麼偉大的思想學問都不管用的,卡普能一早起來就會把肩膀抖動抖動,唸著:「躺下捲個團兒,起床抖擻勁兒。」然後總會找些什麼事兒作,一整天幫自己幫別人忙忙碌碌,到了晚上,就愛聊天跟唱歌。唱的歌都是些鄉間歌謠,調不成調的哼著開心。卡普能說話直腸子天真率性,講話時從不用考慮,事後也不回味,一張開嘴巴都不知怎麼打住。他喜歡說自己過去的故事,也喜歡聽別人的故事,故事對他而言就是儉樸真實的生活的面貌。

         畢瑞覺得卡普能有一種力量,這力量就是他的生活。他真心對待周圍所有的人甚至畜生,但是卻不是黏搭搭的愛,畢瑞知道,萬一有一天分開,卡普能也不會萬分苦痛,因為他會再隨處真心對待另外碰到的人。對卡普能而言,「價值」與「意義」是他不能理會的字眼,他只有「生活」兩字。

         數週後,畢瑞已經變了,他身邊總有幾隻狗跟著,已經不再像過去一樣胖墩墩的,眼光變的沈著穩定,懶懶散散被隨時準備行動的活力取代了,他還喜歡光著兩隻腳丫子。

         也就在這時候,法軍開始撤離莫斯科,俘虜們全數跟著撤。短暫的和平結束了,法軍又成為敵人,沿路上不停怒喝著跟不上的囚俘、抽打看不順眼的囚俘、並槍斃生病跟不上行軍速度的病囚。
         曾經請卡普能幫忙作襯衣的法軍,差點拿槍托打卡普能,因為卡普能走路搖搖晃晃,他病了。
         畢瑞得遠遠離開卡普能,因為他不能染病,這種時候,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已經有一百多個俘虜因追不上速度而遭槍決。

         這天晚上冷的出奇,畢瑞起來走動,不知不覺移到卡普能那堆營火中,因為眼見著營火較旺。卡普能把大衣罩在腦袋上,還是在講故事,只是聲音微弱,因為他還是衰弱不舒服。

         卡普能正講著一個他一講再講很喜歡的故事:「有一個老翁被冤枉殺人送進牢裡,就在牢裡受苦受難十年,有一天他跟牢裡其他人講他受的冤屈,說完竟然有個新進來的囚徒向他下跪求饒,說:『老爹錯不了,人是我殺的,我害了你了。』老爹原諒了他。這事傳出去,就有好心人想救老爹出來,可是正當程序費時很久,等赦免令下來,上帝早已先救了老爹,老爹上天堂了。」

        卡普能說故事時,畢瑞看他臉上有著一種神秘的意義和莊嚴的幸福。

         第二天,又要出發時,卡普能再也起不來了。他坐在石頭上,臉上充滿昨晚說老爹故事時的神情。他和和氣氣看著畢瑞,淚水盈眶,毫無錯誤這對眼睛在求助。他要畢瑞走過去,想要畢瑞說些甚麼話給他聽。可是畢瑞好害怕,假裝沒看見,急急忙忙走開。
         啟程後畢瑞還回頭看,看見卡普能坐在樺樹下,兩個法軍低頭跟他說話,而後,畢瑞聽見一聲槍響。不久,這兩名法軍趕上來,其中一名法軍槍上還餘煙未盡。他們怯怯看一眼畢瑞,好像知道自己犯了罪。這時,跟隊的野狗豪叫起來。

         數日後,畢瑞這隊俄俘獲救。營救的軍兵中有羅坦霞的弟弟彼雅,他死於這次營救戰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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